郁達夫(1896~1945),浙江富陽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蔦蘿集》,中篇小說《她是一個弱女子》,散文集《閑書》、《屐痕處處》、《達夫日記》等。

西北風未起,蟹也不曾肥,我原曉得蘆花總還沒有白,前兩星期,源寧來了西湖,說他倒覺得有點失望,因為湖光山色,太整齊,太小巧,不夠味兒,他開來的一張節目上,原有西溪的一項;恰巧第二天又下了微雨,秋原和我就主張微雨裏下西溪,好教源寧去嘗一嘗這西湖近旁的野趣。

無色是陰陰漠漠的一層,濕風吹來,有點兒冷,也有點兒香,香的是野草花的氣息。車過方井旁邊,自然又下車來,去看了一下那座天主聖教修士們的古墓。從墓門望進去,只是黑沈沈的,冷冰冰的一個大洞,什麼也看不見,鼻裏卻聞吸到了一種黴灰的陰氣。

把鼻子掀了兩掀,聳了一聳肩膀,大家都說,可惜忘記帶電筒,但在下意識裏,自然也有一種恐怖,不安,和畏縮的心意,在那裏作惡,直到了花塢的溪旁,走進窗明幾凈的靜蓮庵堂去坐下,喝了兩碗清茶,這一些鬼胎方才洗滌了個空空脫脫。

遊西溪,本來是以松木場下船,帶了酒盒行廚,慢慢兒地向西搖去為正宗。像我們那麼高坐了汽車,飛鳴而過古蕩,東嶽,一個鐘頭要走百來裏路的旅客,終於是難度的俗物,但是俗物也是俗益,你若坐在汽車座裏,引頸而向西向北一望,直到湖州,只見一派空明,遙蓋在淡綠成陰的斜平海上;這中間不見水,不見山,當然也不見人,只是渺渺茫茫,青青綠綠,遠無岸,近亦無田園村落的一個大斜坡,過泰亭山後,一直到留下為止的那一條沿山大道上的景色,好處就在這裏,尤其是當微雨朦朧,江南草長的春或秋的半中間。

從留下下船,回環曲折,一路向西向北,只在蘆花淺水裏打圈圈;圓橋茅舍,桑樹蓼花,是本地的風光,還不足道;最古怪的,是剩在背後的一帶湖上的青山,不知不覺,忽而又會得移上你的面前來,和你點一點頭,又匆匆的別了。

搖船的少女,也總好算是西溪一景;一個站在船尾把搖櫓,一個坐在船頭上使槳,身體一伸一俯,一往一來,和櫓聲的咿呀,小波的起落,湊合成一大又圓又曲的進行軟調:遊人到此,自然會想起瘦西湖邊,竹西歌吹的閑情,而源寧昨天在漪園月下老人祠裏求得的那枝靈簽,仿佛是完全的應了,簽詩的語文,是《鄘風·桑中》章末後的三句,叫作“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關我乎淇之上矣”。

此後便到了交蘆庵,上了彈指樓,因為是在雨裏,帶水拖泥,終於也感不到什麼的大趣,但這一天向晚回來,在湖濱酒樓上放談之下,源寧卻一本正經地說:“今天的西溪,卻比昨日的西湖,要好三倍。”

前天星期假日,日暖風和,並且在報上也曾看到了蘆花怒放的消息;午後日斜,老龍夫婦,又來約去西溪,去的時候,太晚了一點,所以只在秋雪庵的彈指樓上,消磨了半日之半。一片斜陽,反照在蘆花淺渚的高頭,花也並末怒放,樹葉也不曾雕落,原不見秋,更不見雪,只是一味的浩蕩,飄飄然,渾渾然,洞貫了我的腸腑,老僧無相,燒了面,泡了茶,更送來了酒,末後還拿出了紙和墨,我們看看日影下的北高峰,看看庵旁邊的蘆花蕩,就問無相,花要幾時才能全白?老僧操著緩慢的楚國口間,微笑著說:“總要以陰歷十月的中間;若有月亮,更為出色。”說後,還提出了一個交換的條件,要我們到那時候,再去一玩,他當預備些精饌相待,聊當作潤筆,可是今天的字,卻非寫不可,老龍寫了“一劍橫飛破六合,萬家憔悴哭三吳。”的十四個字,我也附和著抄了一副不知在那裏見過的聯語:“春夢有時來枕畔,夕陽依舊上簾鉤。”

喝得酒醉醺醺,走下樓來,小河裏起了晚煙,船中間滿載了黑暗,龍婦又逸興遄飛,不知上那裏去摸出一枝洞簫來吹著。“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間裊裊,不絕如縷”,倒真有點像是七月既望,和東坡在赤壁的夜遊。

一九三五年十月廿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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