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這話似乎有毛病:四十已經不惑,怎麼五十又知天命?既然五十方知天命,四十又談何不惑呢?尚有不知(何況是天命),就可以自命不惑嗎?

  鬥膽替古人做一點解釋:很可能,四十之不惑並不涉及天命(或命運),只不過處世的技巧已經爛熟,識人辨物的目光已經老練,或謙恭或瀟灑或氣宇軒昂或頤指氣使,各類做派都已能放對了位置;天命麼,則是另外一碼事,再需十年方可明了。再過十年終於明了:天命是不可明了的。不惑截止在日常事務之域,一旦問天命,惑又從中來,而且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亦不可免惑,由是而知天命原來是只可知其不可知的。古人所以把不惑判給四十,而不留到最終,想必是有此暗示。

  惑即距離:空間的拓開,時間的遷延,肉身的奔走,心魂的尋覓,寫作因此綿綿無絕期。人是一種很傻的動物:知其不可知而知欲不泯。人是很聰明的一種動物:在不絕的知途中享用生年。人是一種認真又倔犟的動物:朝聞道,夕死可也。人是豁達且狡猾的一種動物:遊戲人生。人還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動物:不僅相互折磨,還折磨他們的地球母親。因而人合該又是一種服重刑或服長役的動物:苦難永遠在四周看管著他們。等等等等於是最後:人是天地間難得的一種會夢想的動物。

  這就是寫作的原因吧。浪漫(不“主義”)永不過時,因為有現實以“惑”的方式不間斷地給它輸入激素和多種維他命。

  我自己呢,為什麼寫作?先是為謀生,其次為價值實現(倒不一定求表揚,但求不被忽略和刪除,當然受表揚的味道總是誘人的),然後才有了更多的為什麼。現在我想,一是為了不要僵死在現實裏,因此二要維護和壯大人的夢想,尤其是夢想的能力。

  至於寫作是什麼,我先以為那是一種職業,又以為它是一種光榮,再以為是一種信仰,現在則更相信寫作是一種命運。並不是說命運不要我砌磚,要我碼字,而是說無論人幹什麼人終於逃不開那個“惑”字,於是寫作行為便發生。還有,我在給一個朋友的信中這樣說過:“寫什麼和怎麼寫都更像是宿命,與主義和流派無關。一旦早已存在於心中的那些沒邊沒沿、混沌不清的聲音要你寫下它們,你就幾乎沒法去想‘應該怎麼寫和不應該怎麼寫’這樣的問題了……一切都已是定局,你沒寫它時它已不可改變地都在那兒了,你所能做的只是聆聽和跟隨。你要是本事大,你就能聽到的多一些,跟隨的近一些,但不管你有多大本事,你與它們之間都是一個無限的距離。因此,所謂靈感、技巧、聰明和才智,毋寧都歸於祈禱,像祈禱上帝給你一次機會(一條道路)那樣。”

  借助電腦,我剛剛寫完一個長篇(謝謝電腦,沒它幫忙真是要把人累死的),其中有這樣一段:“你的詩是從哪兒來的呢?你的大腦是根據什麼寫出了一行行詩文的呢?你必於寫作之先就看見了一團混沌,你必於寫作之中追尋那一團混沌,你必於寫作之後發現你離那一團混沌還是非常遙遠。那一團激動著你去寫作的混沌,就是你的靈魂所在,有可能那就是世界全部消息錯綜無序的編織。你試圖看清它、表達它——這時是大腦在工作,而在此前,那一片混沌早已存在,靈魂在你的智力之先早已存在,詩魂在你的詩句之前早已成定局。你怎樣設法去接近它,那是大腦的任務;你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它,那就是你詩作的品位;你永遠不可能等同於它,那就註定了寫作無盡無休的路途,那就證明了大腦永遠也追不上靈魂,因而大腦和靈魂肯定是兩碼事。”賣文為生已經十幾年了,唯一的經驗是,不要讓大腦控制靈魂,而要讓靈魂操作大腦,以及按動電腦的鍵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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