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音樂流動的時候,靜止的美國鄉村畫面就漸漸升起了炊煙。拉威爾的靈魂在一九三七年晚雨的空氣中濕漉漉地復活。
“可憎的二十世紀。”老婦人垂頭坐在硬木藤椅裏,她翻動畫冊的手指哆哆嗦嗦的,她的咕噥聲同窗外的風景一樣陳舊不堪。
“一九三七年,會死去一個追求音樂技術完美的人,可惜的二十世紀。”
老式電唱機將《西班牙狂想曲》的旋律送到老婦人心底,使她心底的湖水漣漪點點,而她膝上的畫冊已經走完了春夏秋冬。
她詛咒二十世紀的時候,她的女仆正挎著菜籃子塵垢滿面地把二十世紀末的消息帶給她:
“雲字樓的玫瑰油糕漲價了。曬到院子中的米原想將蟲子曬走,沒成想米也連帶著沒了。”
“二十世紀的奸商和竊賊。”老婦人咕噥了一聲,盯著畫面上的一間房子。她在想,這房子的主人是牙醫還是牧師?
“信箱裏有兩封信。”女仆麻利地將玫瑰油糕放在藍瓷盤中,然後用舌頭舔了舔沾上了油漬的手指,將兩封信送到老婦人面前。
“又不是一九三七年的信,”老婦人嘆口長氣說:“我不急著看。”
老婦人認定白房子裏住著牧師。因為白房子門前的雪地上腳印紛亂,必定是許多人需要這地方才頻繁地來。而牙醫的門前應該只有牙醫自己的腳印,這樣小的鎮子牙醫會巡遍患者的。
“一九三七年年底,我從揚州逃往汾陽的路上,一個扛著鎬頭的農民碰掉了我的一顆門牙,我沒有想到那年法國會死一個大音樂家。一九三七年以後的歲月,是黑暗的歲月,同時也是音樂的歲月。”
老婦人正在寫一部回憶錄,她寫完這段話後心緒又紛亂如麻。她的一生充滿了毀滅和幸福,恐懼與悲傷,她經歷過戰爭、瘟疫、饑荒,有過情人、仇人,她的手指觸摸過如膏的胭脂、閃光的銀器和亮麗的絲綢,也觸摸過荒草、屍骸、糟糠和犁鏵。
她無法把那些沈重的雜亂無章的記憶理出頭緒。她的回憶錄斷斷續續的,開始像是結束,時間順序上也處處越軌。她剛動筆本意想敘述自己的出生和家庭背景,結果一落筆便是:
“我確切覺得生命開始的時候是一九三七年,而這生命的結束也是在同一年,這年的年底我對著遍地屍骨哭泣生命的結束。那時候汾陽剛下過一場雪,少見的一場雪把我要描述的場景全部虛化了。我只記得那場雪中汾陽像個巨大的銀錠。我走在這虛假的危險的銀錠上冥想音樂時,卻突然發現它在槍炮聲中訇然碎裂,裂痕漫出血腥氣。就在這種時刻,我誕生了。”
整整一個春天她都在重復地描述相似的感覺。風微妙地轉熱,她在白天時總把深藍色的金絲絨窗簾拉上,以避免灼人的陽光投入房間。
“陽光使我不敢回憶。”老婦人總是告誡女仆,“日落時才能拉開窗簾。”
女仆很忠誠,老婦人說什麼,她都言聽計從。除了買菜、洗衣、做飯、打掃房間,她把余下的時間都打發在擺紙牌上。逢到月底女仆清理各項費用而將余下的錢交給老婦人時,她都說:
“買紙牌去吧。”
平素,老婦人也在光線黯淡的屋子裏接待一些來訪者。領導、遠房親戚、她的崇拜者,大都是三兩句話就打發了人家。她沒有談話的欲望。有時,女仆從街角的報攤買一份小報回來給她,說那上面有她的新聞。她只說一句“我的事只有我自己知道,他們胡說些什麼”,小報也就進了紙簍。
幫助她陷入回憶的,除了晦暗的天色和安靜的氛圍外,還有音樂和畫冊。音樂使往事有了重新行走的能力,而畫冊則使她的想象力無窮無盡。面對著一個個未名的小鎮,面對著那麼多陌生的房屋,可以想象世間發生的一切都在那發生了。
“我出生在這間白房子裏,父親是個牧師,母親是意大利人。”老婦人對著白房子說,“我們小鎮位於科羅拉多峽谷邊緣,山上總是積雪皚皚。我有兩個哥哥先後參軍,一個戰死,一個負傷歸來成了和平年代的酒鬼。我們的房前有花園、停車場和通向山間的大路。我們的鄰居——那幢又矮又圓的紅房子裏住著面包師一家人,他們有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兒子,喜歡像公雞一樣站在高處引吭高歌,他後來死於車禍。”
老婦人時而被溫馨的生活場景所打動,時而又為不可避免的人的悲劇結局而痛心疾首。她的故事總是憂傷悲觀,無論她怎樣為自己變換姓氏、國籍、種族,都無法把未來展示給世界。一切都在過程中,事物永遠都是不求永生、但求速死的。
回憶錄就是把一朵玫瑰揉皺了,讓人看雕零的花瓣。
“我父親是揚州人,母親是北方人。父親是個文弱書生,他看到我母親生我的情景竟然眩暈過去。事後他有一詩來詛咒人誕生所不該承受的苦難。當他使我那生育能力極強的北方母親懷他的第三個孩子時,他竟然在痛飲一夜清茶之後免除俗念,脫下長袍,遁入深山披上袈裟。那時候我還小,我記得母親守著油燈哭了三天三夜,眼睛哭得很突出,卻又仿佛是沒有了,後來她就嫁給馬戲團一個翻跟頭的小醜了。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只過了兩個月,小醜又戀上一個更年輕的寡婦,把她給拋棄了。那天她沒有哭,只是守著油燈低低地說:要是能找到你父親,我就撕下他的袍子。我知道她還戀著父親。”
老婦人喝了口茶。茶也是幫助她回憶的手段之一。茶葉在開水中舒展開碧綠的肢體,把體內的清香氣散發出來的那一瞬間,老婦人頭腦中重現的舊事就真切起來。
“戰爭給這世界留下了廢墟和凱旋門,也留下了苦難的回憶的陰影。我的外公外婆是西班牙人,他們死於一九三六年的內戰。我母親從此之後把嗓音練得比面包師的兒子還要洪亮十倍。那個靦腆的小夥子死於車禍後,我母親仍然披頭散發地站在有雪的山峰上對著空曠的世界高唱富有巴斯克風格的歌曲。她的歌聲由於毫無修飾而格外打動人心。當她溘然長逝,小鎮的教堂為她的靈魂做天堂的指引時,我明白戰爭的陰影徹底從她身上消失了。”
一種虛設的生活使老婦人的心情陰郁起來。她翻過這一頁,她聽到一個甜潤的女中音說“天堂裏的又一天”,接著她聽到了天堂的聲音。她的眼前展現出初春的景象,積雪開始消融,天色已不那麼灰白。河岸的鵝卵石隨著積雪的融化而裸露出來,開始時是灰褐色,而等到天真正藍起來,陽光真正熱辣辣起來的時候,鵝卵石就變成金黃色,那沙灘也成了金色的沙灘。而河岸曾被霜雪包裹的枝條已不那麼堅硬了,它柔軟了,泛紅了。過了不久,枝頭吐出綠芽,河水將山頂的倒木沖下來,倒木被帶到漩渦處就橫七豎八地停在那裏,這時節岸邊綠草茵茵,許多奶牛垂頭站在草地上。
“我母親在汾陽呆了一年就有些精神失常。她常常夜深時走到門外輕喚我的兩個弟弟的乳名。他們兩個都參了軍,至於去了什麼隊伍連上帝也不知道。他們最終音訊杳無,多年以後我在一座小城的火車站中轉換車時,一個矮小、面容清瘦的瘸腿要飯男人朝我伸出骯臟的手時,我的心底一陣震顫,他竟那麼像我的弟弟!可他又那麼不該是我的弟弟!我望著車站裏庸庸碌碌表情木然的旅人,遞給他一些零錢。他接過錢,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就一瘸一拐地奔廁所門旁一個較長的煙蒂去了。一九三七年年底,當我站在汾陽被白雪覆蓋的街頭的時候,母親輕輕哀求我,你舅舅既然不在汾陽了,我們不如回東北。我說我討厭東北。母親便垂下頭說,那還是回揚州吧。”
敵軍進攻揚州之時,有一部分兵力由凹子街經萬福橋而至仙女廟鎮。二道橋鄉民為避免騷擾,預備雞鴨豬羊,集隊迎於橋口,然仍未逃脫敵軍用機槍掃射的命運。道旁河畔,屍骸遍野,哀鴻悲鳴。揚州市民,在睡夢中陡遭殺害。書局被焚,古剎天寧寺內槍聲陣陣。
老婦人在晚年讀到上述資料時仍然淚眼婆婆。黃昏並沒有改變顏色,只是由於歲月的流逝,黃昏更濃重一些罷了。她面對著黃昏,覺得眼淚也是多余的了。這時她憶起童年時父親教她唱的凈土詩:
珊瑚枝掛弱犀牛,
苦海揚波難盡頭。
咬碎一團空界月,
與君把手入層樓。
她的回憶停頓下來。
她喚女仆將窗簾拉開,外面肯定是夜色了。她在月光的朗照下諦聽北海道民歌,她被圍困在微雪和清風制造的憂郁溫馨的氣氛中。
“一個擁有這麼美麗歌謠的民族,為什麼還要征戰呢?”
她自言自語著,音樂聲中有女仆走來走去的腳步聲,腳步聲像落葉一樣朝音樂深處滑去。她聽見女仆吩咐她洗澡了,她咕噥著“二十世紀的繁文縟節”,就關掉了電唱機。世界空虛起來,她的一天結束了。
曙光彌漫天際的時候,一個郵局的輪廓出現在她面前。郵局門前堆著積雪,旁邊停著幾輛銀灰色的輕型轎車。已經是傍晚時分,山腳下鐵路旁的紅色信號燈顯得又濕潤又美麗。郵局是舊房子,那裏最早是車站。新車站誕生後,郵件可以從火車線上南來北往,郵遞馬車也就被郵局取代了。這房子舉架很高,不過兩層,看上去卻有四層樓那麼高。郵局是樸素的,除了聖誕節可以從它的屋檐下找到幾盞彩燈,它平素是不加修飾的。與它相鄰的是朗姆勃咖啡館,它的門臉很醒目,用黑色橡膠皮做成的船形屋頂,人一站在這門口,就想到航海歸來要上岸休息了,而從門裏出來則仿佛預言著又一次遠行歷險的開始。有時候小鎮的人從郵局出來,會不由自主地踅進咖啡館坐上一刻。
“我母親的歌聲從這個小鎮消失之後,有許多人忽然很想坐咖啡館來懷念她的歌聲。朗姆勃咖啡館是永遠少不了音樂的,老式電唱機在放錄音時總是伴著嗞嗞的聲響,但這絲毫不影響大家沈浸在音樂的氣氛中。有一個黑人歌手最喜歡來這裏唱《西西裏情歌》,他一唱這首歌,很多窮人就放下咖啡杯流淚。那個老態龍鐘的馬車夫逢人就講我母親年輕的金發有多麼迷人,而另外的人則說我母親天然的鬈發就是上帝賜予這人間最華麗的音符。母親的葬禮結束後,我來到郵局發了一封通往國外的信,信的目的地是法國。信被那個滿臉雀斑的值班員小姐加蓋上郵戳的時候,我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我走出郵局,我看見了冬日裏少見的猩紅色的晚霞,它使山頂的滑雪道看上去玲戲剔透,我站在冷空氣裏哭泣不已。後來我來到咖啡館,大家都將目光移到我身上。我聽著音樂,看著桌中央一只細瓷高頸小花瓶裏插著的一枝鮮艷欲滴的玫瑰花,我像是看見了母親的棺木入土時我把第一枝紅玫瑰朝棺蓋拋去的情景。玫瑰的美麗在於它既能附屬生,也能附屬死,它總是走在生死兩個極端裏,而絕不在中間徘徊,世上再沒有如此淒艷迷人的花朵了。那個神色憂郁的黑人歌手唱完歌後坐在我的對面,後來建築師的面色蒼白的兒子也坐了過來,他們同時低聲地為我唱一首哀傷的歌曲。我願意去愛他們,但我的靈魂卻越過危險的峽谷邊緣,朝歐洲的一個國度飛去。我想把自己的余生留給那裏,如果不能,而靈魂果真有知的話,我願意我的靈魂永遠棲居在一個古老的屋檐下,那屋子裏住著我早已枯幹了的愛人。”
女仆在門前的小庭院裏種了有限的幾行罌粟花。花間本無雜草,可她仍然睜大眼睛努力從中看出雜草。紫丁香謝了好久了,它那馥郁的香氣經久不息地流到另一個世界了。一個世界消失的事物,必將在另一世界得到永生。在女仆蒔弄花草時,不遠處的建築工地正在搭腳手架。有一些人從路邊經過,有的擤鼻涕,有的神色木然地東張西望。女仆想,這些活著的人再過一百年都是花下的泥土,女仆給花培土時就感覺到了土的靈性。
“米怎麼會和米蟲一起沒了呢?誰手腳這麼快偷了這東西?這一帶的警察難道都去喝茶啦?”女仆習慣自問自答。離這幾百裏的鄉下還住著她的兒女們,他們在那裏種玉米,養孩子,餵雞和豬,也看日落日出,日子過得挺有生氣的。
女仆對著還未開花的罌粟苗說:“她要是秋天時還寫不完書,我就回鄉下吃新米啦。”
老婦人重讀那封半個世紀以前發出的信。
我最尊敬至愛的拉威爾先生:
我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可你的音樂給了我一個比你少年的西班牙還要美麗的故鄉,這個故鄉是天堂。我母親帶著我送給她的一朵紅玫瑰去這個故鄉了。我剛剛送她回來。現在是冬天,你那裏也在降雪嗎?世界上惟有一座山峰是可以讓人頂禮膜拜的,那就是音樂,而你是這山頂的巨樹,是可以讓我聽到天籟之音的人。上帝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話,可你卻對我說了那麼多話;上帝從未感動過我,可你讓我感動了。上帝沒有給予我故鄉,而你卻給予了。在我的心中,你就是上帝,就是故鄉,就是那個可以給我制造安息地的愛人。雖然我知道一九三七年已經同舊照片和枯葉一樣成為歷史,你已經永遠存在於另一世界了,而我不能讓我的傾訴成為一紙空文。我願意它飛到法國,從它到達之日起,法國的天空將晴朗如洗,而我的靈魂將在余生中得到安寧。為了不收到它找不到舊主人悵悵而歸的沈甸甸的失望,為了不看到信箋上寫滿你名字的信再回到我身邊,我決定離開這個風景優美的小鎮。我將永遠記住這小鎮的郵局,它對我的一生來講,遠比教堂重要。
老婦人寫下上述文字時心潮難平。她相信從時間上來說,這封信早已誕生了。對人來講,心靈遠比形式重要,一封信飛進耶個永恒的畫面,畫面才有了靈魂,如同教堂擁有了鐘聲一樣。
接下來我們看到的是古堡的情景。古堡永遠是一部寫也寫不盡的史書。我們看到的古堡卻是平靜的,它處於雨後狀態。歲月在它身上留下了金黃色的痕跡,古堡的頂端生長著油綠的樹木。這也可以說是一帶古堡群,也許這裏曾經刀光劍影,有過撕心裂肺的愛情故事,有過欺騙、榮譽,但歲月的磨蝕卻使它的外表如大理石一般平靜堅硬。古堡有許多窗口,風不管從哪個世紀吹來,那窗口都紋絲不動。我們還看到了彩虹,它就從古堡背後升起,在藍天下,像一條被上帝逐出樂園的美人魚妖燒地懸浮於半空。它的斑斕顏色使天空更加澄澈。這時候我們聞到了雨後古堡散發出的富有誘惑的潮氣。畫面有了動感,一個牽著駱駝的旅人疲憊地經過這裏。駱駝和人一直穿過古堡群,後來走到落日裏。
揚州淪陷了。它的淪陷同落日一樣讓人痛心。而南京、蕪湖、鎮江等江南名鎮也未能幸免於難。淪陷區的情景令人慘不忍睹。有的人被刺死後,腸子露在衣服外面;而一次空襲降下的炸彈使得街上赤手空拳的老百姓頃刻間魂魄歸西,樹身、墻壁上到處貼著肉片。而一些被強奸後的婦女有的被割去乳房,有的下身被塞上了玉米稭甚至木棍。那時音樂在血河裏嗚咽不已。
我對人的懷疑是從一九三七年以後的歲月開始的。我不知道人是什麼。我看到了非人的東西,看到了暴力和罪惡,看到了毀滅。我憎恨戰爭,而在和平年代裏我對那些因戰爭而成就自己的將軍心生崇敬之情時,我便覺得一個經歷過戰爭的人有此種心理實在是罪過。將軍的傳記不管多麼輝煌,都是一部殺人史。所以我不看將軍的傳記,只看藝術家的。我母親對揚州的眷戀籠罩著她的後半生,事實上一個人瘋了之後不管她活上幾百年,都是沒有生命可言的,因為她的靈魂已經歸鄉了。我帶著處處依賴我的母親離開了汾陽,那時候汾陽無雪,從城裏到鄉下的路上到處是逃難的慌亂的人群和路兩側衰敗的淒草,人們仍然渴望找到一片和平樂土。天空在那些年顯得很低,總有一些驅不散的鉛灰色積雲浮遊在半空中,老人們說,那是屈死的冤魂。我和母親到汾陽後在一座尚未被敵軍襲擊的村子住下來,那裏離北平很近,因而更加不太平。小村面向大平原,毫無防禦工事。母親除了唱歌就是吃飯,在這兩點上她都顯得很饑餓。我不得不每天為我倆的肚皮操心。
我先給一個富庶人家幫廚,後來這家的小姐要出嫁而需要刺繡工的時候,我自薦了自己美麗絕倫的刺繡手藝。我在猩紅色的錦緞上繡碧綠的蓮葉和亂遊的金魚,在湖綠色的緞面上繡紅色的牡丹和銀白的蝴蝶。我和母親的生計以此維持著。那小村子有一座油坊,油坊的掌櫃是個瘸腿的胖男人。他看上了我母親的容貌,每天來窗前騷擾她,而母親則隨心所欲地站在被我反鎖在屋的窗前對油坊掌櫃頻頻微笑。正當我一籌莫展的時刻,聽說日本人要進村了。人們紛紛攜著家眷錢財落荒而逃,那位小姐的婚禮也未如期舉行。無論年老年少的女人都將臉塗上竈底灰,塵垢滿面,而且都穿得衣衫襤褸,有的甚至女扮男裝。我背著簡單的行囊牽著母親的手走在逃難的人群中時,眼前不止一次閃現出老家揚州的情景。我們在揚州有五間房子,房前的天井有綠色的藤蔓,我和兩個弟弟幼年時喜歡在天井裏做擡花轎的遊戲。每次我都扮新娘,兩個弟弟自然都是轎夫,至於新郎是誰,我是不知道的,因為轎夫從未把我送到目的地。
我們家的客廳有六把楠木椅子,猩紅色的,而紅木茶桌上則永遠放著一盆蘭花。到了吃河蟹的時候,父親就請他的朋友們來飲酒賦詩。女仆把陳醋分放到橄欖形的小食碟裏,然後兌上新鮮的姜絲,而鍋裏被蒸著的河蟹已經把滿身鮮氣抖摟出來了。父親曾有詩來描述吃河蟹的情景:
不須美酒邀明月,
自有河蟹映紅光。
若知手足已被縛,
何不欣然葬詩魂?
意思是說;桌上的河蟹把紅瑩瑩的蓋對著月光。月光便絲絲縷縷地落到蟹殼上,使它背上紅光熠熠。那河蟹若知道自己早晚要被捆了手腳扔到鍋裏來做下酒的吃食,何不順其自然地成全詩人,以犧牲自己來使一首好詩誕生呢?然而父親要出家之前,卻對自己的這一行為深表愧意,他不吃活的河蟹,不在夜間出門,以免不慎踩死路上的蟲子,而白天走路時總是彎腰弓背留神看著腳下。一次我陪他上魚市,他看到活的鯽魚和草魚被人從水盆中捉出,被細鐵絲活生生地從粉嫩的魚鰓穿過去,便痛苦得有些氣短了。更可怕的是殺鱔魚的情景,商人腳下踏著一塊木板,板中央早早就被提前釘透了的釘子將銳利的尖頭對準魚,商人捉出活的鱔魚,像玩蟒遊戲的人一樣麻利地用兩手分別擒了首尾,用勁踩住板子,俯身將鱔魚‘嚓——’的一聲從釘子上劃過,柔軟而滑潤的鱔魚就從肚腹處破開了一尺見長的口子,血淋淋地嗚呼哀哉了。每逢女仆從街上買回鱔魚的時候,父親就躲在書房裏拒絕吃飯。我母親那時就悄悄嘀咕,說他這是有些不對頭了。他出家前留給母親這樣一首詩:
空有兒女對日月,
相思苦短晝夜長。
若入空門聽雨聲,
勝似人間飲群芳。
母親哭泣著,希望人間的寺廟在一夜間夷為灰燼。母親沒有活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的早晨,否則,她會覺得美國扔到廣島的原子彈應該投到父親出家的寺廟上,那樣,她和父親都徹底得救了。
老婦人對著一個金黃色的空間流淚。《無心敲雨》的旋律將秋日映在湖面上的落葉渲染得更加明麗。山脊上的白雲很厚,軀幹筆直的針葉林看上去濃密極了,它們投在湖水上的影子像是一把男人的絡腮胡子。女仆像蜻蜓一樣無聲地走進屋子,將一碗有聲色的茶遞給她。她飲茶的時刻秘魯的《飛逝的雄鷹》又激情蕩漾地將她帶到一個藍色地帶,那是薄暮時分的藍幽幽的山谷。她站在那裏,憶起了她的第一個男人。
“離開那個風景優美的小鎮之後,我來到了另一個有雪的小鎮,我在那裏生活了七年。我和鄰居相處得很融洽。我的房子位於小鎮西北方,是米黃色的,靠近山谷,看上去卓爾不群。那時候戰爭進行得正如火如荼,我在小鎮的學校教孩子們學習歷史。孩子們對歷史不感興趣,他們更願意聽戰爭的消息。只要傳來局部勝仗的消息,他們便會歡呼雀躍。在孩子的心目中,戰爭是偉大的神聖的。只是有一個性格內向的男孩子,他哥哥不幸戰死,從此之後他就逃避慶賀戰爭的場景。他憂傷地對我說:戰爭不是好東西,它讓我失去了哥哥,我哥哥是個好人,我以為戰爭只會死壞人的。我對他說:戰爭在選擇殉死者時是毫無眼光的。”
“這小鎮有一個小小的汽車修理站,修理工三十多歲,又高又瘦,喜歡吸煙和彈吉他唱歌。他的妻子死於難產,所以他在和我同居的歲月格外小心謹慎,他恐怕我會懷孕。我是在一個冬末的傍晚與他相識的,我開著舊車到修理部找他,他滿臉油垢地守著一輛卡車一邊吸煙一邊於活。我說:嗨,修車的——他就擡起頭來很自然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不可捉摸。車修好後天色已晚,我們那個小鎮在冬日裏最讓人忘卻不了的是鋪天蓋地的暗紅色雲霓,它經常地出現在向晚時分,像是給小鎮披上了紅色衣裳。他約我去吃晚飯,我們步行到鎮東頭的小餐館,一路上誰也不說話。席間我對他談起戰爭,他只是靜靜聽著,時而皺皺眉擡起頭望我一眼,像老朋友一樣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說:吃吧。在以後的日子裏我一直以為他是和平主義者。那天我們喝了些酒,從餐館出來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他問我:你喜歡音樂嗎?我便哽咽稱是。他說:音樂並不是讓人哭泣的,它是唱給勇敢的人的。我跟他來到他的房子,聽他彈唱了盛行於那一帶山谷的歌曲《群山消逝在遠方》以及《雪中的雲霞》,那一刻我愛上了他。那一夜我在他的懷抱中忘卻了一九三七年的日子,忘卻了那個小鎮的郵局。第二天早晨我走出他的房子,發現那房子是天藍色的,我想它將是我的家。雪路上行走著一些老人和兒童,老人們找輕松環境去回首往事,而孩子們則無憂無慮地奔向學校。那一刻我幾乎要憶起自己的誕生地了,我在風中佇立片刻,然而我的誕生地卻調皮地沖我吐一下舌頭,掉頭隨風而逝了。”
初春的景象。大峽谷是藍色的。峽谷環繞的溫泉也是藍色的。約翰·列農走在晚霞縈繞的街頭,一顆金黃色的子彈劫走了他的生命。他蝶血街頭的那一瞬間,全世界的人都因為懷念他而高唱《昨天》,昨天就是被撕下的日歷,就是落葉,就是留在白雪上的麥穗般的腳印。
“我不知道戰爭和遊戲有著怎樣不可分割的方面。現在的體育競賽有一種擊飛碟的項目,我最初看到這種形式是在一九四三年。那時候誰都盼望戰爭早日結束,可誰都又不相信戰爭會很快結束。我在一個被日軍掃蕩的村子見到了這樣的情景,一個抱著嬰兒的婦女被強行扒下衣服,他們欲當眾施行獸行的時候,這婦女忽然慘叫一聲將撲上來的日軍咬得頃刻間失去了鼻子。他們咆哮著當眾用刺刀刺死了她,並且虎視眈眈地走向正在嚎哭的嗷嗷待哺的嬰兒。一個士兵剛想把刺刀投向嬰兒,那被咬掉鼻子的兵瘋了似的滿面血紅地上來制止。他獰笑著將嬰兒拋向半空,只見那嬰兒紅色的繈褓在空中散開,繈褓隨風飄向東方,而赤裸裸的嬰兒則啼哭著朝下降落,那日軍挺直腰用刺刀接住了嬰兒。嬰兒被當胸穿透,滿身血紅,瞬間就沒了聲息。我們都低下頭去。我不敢再看天空,我一陣陣地反胃。戰爭肯定不是遊戲,可戰爭在展覽殘酷上卻無情地使用了遊戲。這件事情發生在三年之前,我委身一個比我大許多歲的男人,我們是在逃難途中相識的。他帶著兩個很大的幹糧袋,因為太瘦弱,走路晃晃蕩蕩的。那時候我看到了作為一個女人難免的厄運,我深怕自己逃避不了被強暴的命運。我對著這個男人說,你要了我吧。他疑惑地看著我,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幹糧袋,懷疑我看上了可以賴以活命的幹糧袋。他遲疑片刻,就答應了我的要求。我們尋了一處有樹的地方。事情一結束我就忘記了他的全部。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同胞。我們默默地看了對方一刻就分手了。”
讓我們看看淳樸而又精致的拉斐爾的三美神,她們渾圓的身體和皮膚的光澤令人爽心說目,她們來源於自然,來於自然的美神是不需修飾的。只有裸體才能使自然煥發朝氣。她們如此安詳美麗,仿佛剛剛從泉水中出來。她們也許在聽牧羊人的歌聲,也許想在廣袤的原野上休憩,她們微微踮起赤裸的腳掌,使身上的線條更加流暢自然。皮膚的光澤與日月同色,三美神的聯手形態有如太陽之誕生。詩人、音樂家、畫家紛紛來到她們身邊,這時分纏綿輕柔的音樂淙淙流來。我們不可能不醉心於這樣的畫面,它給予我們的不是暴力和淫邪,而是和平,是那種不可侵犯的亙古長存的單純如水的美。
這時節琴瑟之聲再度傳來。它把山頂的積雪橫掃下來攬在懷中,溫情脈脈地融化了它。
老婦人將筆停下。女仆汗流滿面地進來告知有一枝花開了。老婦人只說了句“續茶了——”便又把蒼老如樹根的手指放在畫冊上,她觸摸到了瀑布。瀑布自山頂瀉下,氣勢磅礡,它的聲音激越而又沈悶,悲槍而又驚喜。一些手持弓箭的印第安人像大鳥一樣站在峽谷邊緣,他們在看瀑布的命運。瀑布躍過懸崖,縱身跳到底層的湖水上。湖水泛著永不消逝的漣漪。喧囂之後即是平靜。印第安人躍過峽谷,使這條清芬流溢的瀑布成為他們背後被遺落的一片羽毛。
“波茨坦公告使得日本天皇被迫發出停戰詔書。東京灣的密蘇裏號戰艦因為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而成為一座永久的紀念碑。這是和平的紀念碑,而不是戰爭的。盟軍最高統帥麥克阿瑟將軍曾站在這座紀念碑上對全世界說:我深盼全人類,也同樣深盼自此莊嚴的時刻之後,由過去的流血屠戮中產生一個更善美的世界。麥克阿瑟的演講結束後,日本投降代表重光葵和梅津美治郎在投降書上簽字。歷史的過程往往很殘酷,而其結果又往往浪漫無比。密蘇裏號戰艦的簽字使和平這頭被囚禁已久的獅子步履沈重地走出牢籠。在它的身後,是連綿不絕的廢墟和屍骸,那個善美的世界究竟在哪裏?”
“我母親沒有活到這種時刻是幸福的。她在戰爭中眷戀不已的就是從揚州出家的父親。她一出口便是父親的詩文。什麼‘食盡煙草無滋味’,什麼‘聖賢自有聖賢處’,全都是父親大徹大悟前的逍遙心境。我不知道人在出家前是否矛盾,父親在深山中可否惦念家眷的命運?如果不是出家人在苦意修行的時候仍然對著日落情景涕淚橫流,他的親人又怎麼會在同一時刻沈沈地思念他呢?我給一個農民當妻子的時候他給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他說,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正在幾百裏以外的一個小村幫堂兄造房子。將給房子上大梁的時候,他一失足從半空栽倒在地。他在向下飛翔的那一瞬,見到他的母親站在地上笑盈盈地接住他。他母親抱著他,輕輕地說了句別怕——就不見了。堂兄一家人呼叫著圍過來,見他安然無恙,都驚訝不已。他那一瞬間知道母親是死了。他晝夜兼程趕回家中,星光下停著他母親的棺木。事後證實,他從房梁上栽下的那時辰他母親正念叨著他的乳名謝世。我的農民丈夫認定父親出家後是後悔了,可他是不願再走回頭路了。戰爭結束後,我重回揚州,去寺廟尋找父親的蹤影,可我沒有牽到他的衣襟。他出家之日起,他在這個世界就徹底迷失了。父親留給我的,是幾卷詩文。”
別留心城市的樣子,那麼即使你深居城市卻有如在青山綠水的鄉村。舊的建築物被拆除的時候,空氣中回蕩著一種毀滅的聲音。老婦人偶然聽到這聲音就問女仆:
“外面在幹什麼?”
“拆房子。”女仆說,“我看是能用的房子,都給拆了,新蓋的房子個個像棺材。我喜歡舊房子。”
“二十世紀末了。”老婦人嘆息一聲,“拉威爾活到今天,肯定是不想再活了。一九三七年,他走向晚雨的空氣中,他一個人走,他不把我帶上,一九三七年。”
“拉威爾是個什麼人?”女仆問,“你老念著他?”
“二十世紀末了。”老婦人說,“把那些有風格的東西都變成廢墟,新建的是一個模式,就是這樣。我看見了彗星,還看見了岸上盤上了青蛇的石頭,我累了。”
“有一個賣香油的,天天往香油裏兌水,她卻發了大財了。”女仆說,“我簡直有些不敢上街買東西了,假的太多了。”
“你的書寫到哪一步了?”女仆又問,“小時候的事寫完了嗎?”
“小時候?”老婦人遲疑地問,“人都有小時候?”
女仆說:“那個要出你書的人來催了三次了。我沒有讓你見他。他說你的書會賺一大筆錢。你年輕時可真漂亮,歌唱得好,戲也演得好。你就是該生個孩子。”
“我唱過歌?演過戲?”老婦人苦笑道,“二十世紀可真會開玩笑,我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別人又是怎麼知道的?”
“有一天夜裏你還唱歌來著。”女仆說,“聽著聲音還怪年輕的。”
“連你也學會說謊話了。”老婦人唉聲嘆氣地走向唱機,《西班牙狂想曲》再次不負責任地把她推入金黃色的山谷。
“戰爭結束後我和汽車修理工永遠分了手。他沒有讓我懷孕,這是我們共同的幸福。戰爭時代他的表現是和平的,他修車、唱歌,到山上滑雪,有時夏日的深夜我們開著車出去兜風。那是一段愉快的日子。不料戰爭的結束卻使他悵然若失,他覺得一個輝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他不能忍受世界上沒有戰爭。這使我大惑不解,我說:你如此熱愛戰爭,為什麼不去參戰?他暴怒地回答:因為我太熱愛戰爭了,我的介入會使戰爭更早結束,所以我不去打仗。天哪,他那口氣仿佛他進入戰場就是最高統帥,就是艾森豪威爾、尼米茲、巴頓等將軍似的。我告訴他,他這種庸人對戰爭來講如同草芥,無足輕重。他如果去了前線,大概只是個抱頭鼠竄的逃兵,如果不是,那麼他會被流彈擊中死在戰壕旁。他咆哮著對我說:沒有戰爭的世界算是什麼世界?!可恥的人類,只能借助戰爭來完善自身。只是在那個時刻,我向他傾訴了自己的身世,我的外公外婆如何死於西班牙內戰,而我的母親又是如何因恐懼戰爭而終年站在山峰上縱情歌唱。他聽後不屑一顧地聳聳肩說:歌聲是唱給戰爭的。隨後,他坐在戰爭的尾聲中動情地彈著吉他,唱了《流向遠方》、《再見,為了生還》、《誓死不休》、《高山湖》等歌曲。他的歌聲感染了我,可我知道他不是唱給我的,他是對戰爭做告別演出。當我領著孩子們在校園裏慶賀和平生活開始的時候,校長走到我身旁沈痛地告訴我:你丈夫出了車禍。他開著汽車沖下峽谷,我站在懸崖上看見了深紅色的車體碎片,他的形象像遊魚一樣從水底滑走。沒人認為他是自殺,只當做一次意外事故。我站在他的墓穴旁將一枝紅玫瑰拋向裏面的時候,我同樣像站在母親墓前一樣想念他。戰爭的陰影徹底從他心中根除了,我想,他和母親深懷同樣的恐懼,只不過表現方式不一,他們應該得到同一結局。我並不把他看成戰爭狂人,他只是戰爭的犧牲者。”
那麼多的人出現在老婦人面前,他們正在舉行野餐。這是海濱城市的一角,天上有許多白雲,人群的正中有一個菱形棚,棚布是果綠與銀白相間的條布。棚底下有一個叫做“夏之風”的樂隊正在演奏古典音樂。那麼多金發碧眼的人或躺或坐地在草地上交談、飲酒、賞樂。一個穿灰布長裙的姑娘帶了一條紅白格的羊毛毯子,她把它鋪在草地上,和相愛的人躺在一起。她調皮地把赤裸的腳蹬在愛人的皮鞋上,而她那金發的戴著墨鏡的愛人則用手臂支撐著頭部打量別處的風景。黑頭發的穿紅衣的女人在吸煙,戴綠耳環的穿白衣的短發女人正悠閑地往面包上抹果醬。幾個年輕人圍在一起談一部新影片,發了福的穿金黃襯衣的老醫生正給一個恐懼愛滋病的人講預防措施。人群之外的地帶種著一些樹和花。人們在音樂聲中談幸福也談恐懼,回憶過去也憧憬未來。這種時刻,沒有人會想到世界曾經發生過戰爭,沒有人意識到這世界局部的戰爭仍然時有發生。
老婦人看到了那種無處不在的和平。
和平就是自由的空氣。
“戰勝國與戰敗國作為戰爭的兩個極端,其前景是截然不同的,最悲慘的要數戰爭中慰安婦的命運。當年被日軍當做‘軍用物資’運到中國的慰安婦,幸存到戰敗的大多身染重疾,神思恍惚。這其中一部分是日本人,一部分是朝鮮人。”
老婦人停下筆翻閱資料:
火車走了兩天半時間才到達杭州。而慰安婦在這段時間裏每天都掙一千多元,就是說每人都慰安了五百多士兵。她們從早到晚沒有休息時間,有的身上還趴著士兵就打起瞌睡來。
在南方某地駐紮著六百多日軍。一天,一艘運輸船載來了二十名慰安婦,很久沒有見到女人的日軍官兵欣喜若狂,有的竟興奮得大聲哭泣。由於慰安婦的日程表安排得很緊,饑渴已極的士兵當即在軍營的練武房內用幾條毯子隔開,然後像接受體檢似的排著隊匆忙地進出。練武房的屋頂由於空襲而變得百孔千瘡。天忽然下起大雨,雨水從屋頂嘩嘩地漏下來,把士兵們和女人們澆得渾身透濕,但是“慰安”並未因此中斷。幸存的士兵於戰後回憶當時的經歷說:
“明明是白天,卻陰暗如同傍晚。在昏暗的光線中,濕漉漉的女人的身體就像塗了夜光塗料般閃著灰白的光。女的臉面我已經忘了,只記得她身體很瘦,但乳房卻大得脹鼓鼓的。在右邊的乳房上有顆紅痣。女人問我故鄉在哪裏,我回答是梨山縣。女人說,她是秋田縣的,那聲音像美妙的音樂一樣。雨水不斷地淋在我的脊梁上,正在進行中,家鄉的事忽然浮現在我腦際,我感到自己這種存在十分可憐。當我離開房間時,女人仰臥在那裏,說:您體面地死吧。我回頭看去,在黑暗中,女人正註視著我。她大概對每一個人都要說這句話吧!女人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枕邊,上面放著一個護身符袋。她的話使我無言以對。”
老婦人用紅筆在這段資料的某些語詞劃上了重點號。她喝了口茶,沈思片刻,拿起筆:
“軍人在戰爭中是失去了家鄉的人。一個在女人胸前想起家鄉事的男人,肯定不是個壞男人;一個因為想起家鄉事而覺得自己可憐的男人,肯定不是一個全心全意投入戰爭的軍人。這樣的人不應成為我們的敵人,可他卻的的確確是我們的敵人。戰爭就是一架冷酷地批量生產‘敵人’的機器。我不知道一個曾經在戰爭中接受過慰安的覺得自己可憐的男人,在戰後的處境會怎麼樣。他回到了家鄉,可那已經不是他的家鄉了。而那持有美妙聲音的慰安婦又魂歸何處?沒有體面死去的,必將茍且活著。而那說著‘您體面地死吧’的人,卻一生都求不到體面的死,她把她的體面都祝福給別人了。”
那肯定是八月的風景,這對青年男女如此陶醉地漫步在藍色的湖畔。湖畔上綠草茵茵,野花崢嶸,銀白色的鳥從空中飛過。遠處走來頭包紗巾挎著竹籃采矢車菊的姑娘。姑娘帶著一只頑皮的小狗,它忽前忽後地撒著歡,它望著天空的白鳥的時候也許會問主人它為什麼不能飛。矢車菊金燦燦的,聲名顯赫的陽光將它們的花蕊映照得更加亮麗。在姑娘腳印消逝的深處,是富足的農莊。一些婦女守著奶牛擠奶,而有些孩子則去尋草莓了。
“對這些小鎮我似曾相識,可我認不出哪一個是我居住過的了。我居住的小鎮大都有山,山上有雪,有的山峰很高,夏天時雪也不消融。在初春時節,路總是泥濘不堪,我總覺得我母親就是在走完一段泥濘不堪的路後將我生下來的。我見過的房子太多了,它們有時是天堂,有時卻是囚室,我曾在天堂中迷失了自己,而又在囚室中找到了自己。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座房屋會完全給人以幸福或悲哀。我從未與樹分離過,樹木與我一同汲取空氣和大地的養分,不同的是,我在大地上消逝的時候,樹木仍然對著藍天成長。我母親故去多年以後,當我徘徊在初春泥濘的山路上,面對著轟轟烈烈的晚霞,我忽然很懷疑我的父親是個牧師。我尋遍了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他們沒人告訴我父親是誰,我是一個丟失了父親的人。有一種歌聲就容易被丟失,歌聲響起來的時候無數饑渴的心靈把這歌聲分食了。我父親可能就是這樣丟失的。我記得進每一個小鎮都是頗費周折的,有時候驅車沿著筆直的山路來到一個小鎮,你已經看見這小鎮的輪廓時,路卻變得曲折起來,你不得不把著方向盤轉迷宮似的左繞右繞,當你滿頭大汗在道路盡頭停下車時,就有了再也不想離開那裏的感覺。”
“戰後的一段歲月,假日的時候,我總是這樣幽靈似的驅車拜訪一個又一個小鎮。我獨獨避開了那個有著溫馨咖啡館的、有著對我來講比教堂還要重要的郵局的小鎮。我曾在一個氣候宜人的夏日在一個小鎮邂逅了一位作家。他的弟弟是海軍,死於太平洋戰爭,而他自己參加了歐洲戰場的戰爭。他身上彈痕累累,嗜煙如命,患有嚴重的神經性頭疼病,是個集溫柔與憤怒於一體的矛盾物。他正在寫一部關於戰爭的書,我為他當了一個時期的速記員。也就是說,這本書的後半部分是由我記錄下來的。他的房子靠近山谷,那正是可以開窗的季節,新鮮空氣層出不窮,我們把窗子長久打開著。他站在窗口背對著我,面向山谷,而我則坐在壁爐旁的硬木椅子裏。他口述時從來都是一個姿勢:雙臂抱胸,仿佛稍稍不慎他的心臟會從胸腔中迸出來,他得竭力按捺住激情。他的語氣忽高忽低,一個章節記錄下來,他已經精疲力竭,像紙人一樣倒在搖椅裏。而我因為受了故事的感染不停地催促他趕快進行下一章。我期待結局,而結局久久不肯出現。大個子兵戰死了,他的未婚妻正巡回演出到前沿陣地。少校接待了這個女人,並為她的善良和姿色所打動。少校在心中發誓戰後一定娶她。然而一次戰役中少校不幸失去了雙腿,在後方醫院裏他一遍遍地懷想她的歌聲:啊,故鄉的風來到我身邊,我聞到了四月青草的氣味兒,還有岸邊的牛羊,我不願說再見,我在落日余暉中把家鄉裝在心頭。少校在歌聲中發誓要使自己站起來。午夜十一點換崗的時候,有一個士兵撒尿時忽然覺得天地一亮,一顆流星迅速劃過天際,他想起了故鄉的池塘,被陽光照耀著的金色池塘,那一夜他淚流滿面。作家在敘述一些令人感懷的情景時語氣是平靜的,我不知道他寫這部書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讓那些沒有參加戰爭的人懂得戰爭是怎麼回事,還是為了紀念那些犧牲在前線的士兵?我不得而知。他的書沒有獻辭,他不把書獻給某人,也許就是獻給某個時代了。他創作之余最大的樂趣就是吸煙,當然,有時他也走出房屋,到山谷轉上一會兒。尤其是他的頭疼病發作的時候,即使是深夜,他也會到山谷去。他的書歷時兩年,在又一年的春天完成了。書名是《歸鄉之役》。”
老婦人沈沈地睡著了。鋼琴聲淹沒了仲夏的雨聲。女仆擺完紙牌悄悄走進老婦人的寫作間,給她披上一條輕柔的羊毛毯子。昏暗的燈光下,女仆望見老婦人的睡態安詳寧和,她的斑斑白發浪漫地垂在耳際。桌前的幾本畫冊打開著,一個靜美的裸體女人正站在窗前看海,另一空間則是牧羊人趕著羊晚歸的情景。女仆將畫冊一一合好,然後倒了殘茶,關了窗,站在老婦人面前看著她的手指,那已經不是彈琴的手指了。女仆嘆息了一聲,關掉了電唱機,剎那間房間充滿了鮮明的雨聲。仲夏的雨聲使女仆有離群索居的蕭瑟感。她回到房間,繼續擺紙牌。一對黑顏色的A率先走出牌群,女仆念叨著:“誰的道路這麼黑這麼難行呢?”
雨聲停止的時候森林看上去清新明麗了許多。一帶油綠的松樹背後是一座桔紅色的禿山,這是火山噴發經過的地方,紅色的熔巖像堅實的鎧甲一樣包裹了山體,使它在藍天下絢麗奪人。老婦人對著這座色彩鮮明的山喝了一刻鐘的茶,買早點的女仆再次把雲字樓玫瑰油糕漲價的消息帶給她:
“雲字樓仗著老牌號,一個季度漲了兩次價了。”女仆面有溫色地說,“倒不如一次漲完了完事。別處的油糕都不如它的味正。”
“二十世紀末了。”老婦人付之一笑:“雲字樓不漲價,我的錢就花不完了。我盼著早點把錢花完。”老婦人捏起一個玫瑰油糕,慢吞吞地吃起來,邊吃邊斷斷續續地罵著:“可憎的二十世紀。”
拉威爾的少年西班牙的風景再度重現,老婦人很輕易地走入回憶的境界。
“我此生最大的願望是到戰敗國看看,我不知道這動機是否善良。我渴望著看到戰敗國莊嚴的廢墟和肅穆的墓群,它們也許會使我在此生痛徹地哭上一場。我在中國那段風雨如晦的日子已不知道哭的滋味了。讓我們再看看半個世紀以前的畫面:我們的一個同胞赤膊跪在地上,他的目光透出屈辱憂忿和一抹淡淡的無奈。他的身旁正有一個敞開衣襟的日軍用軍刀蠻橫地對準他。不遠處的一個打著綁腿的日軍叉腰像看木偶戲一樣表現得饒有興味,而另一側兩個留胡子的兵則若無其事地背著手‘觀戰’。畫面極深處有兩棵枯樹,它們將死滅的枝椏努力著送出黃土,畫面是猩紅色的。再看看這幅黑色畫面:一個剛被斬首的同胞的頭顱被一個面目臃腫的日軍提在左手中,他像提一條魚那樣鎮靜,而他的右手則斜斜地握著長長的屠刀。他的腳底,是我們同胞無首的屍體。上帝並沒有暗示人類首身分離,而人類在戰爭中卻往往讓人身首異處,那離開了軀體的頭顱是那般秀麗,死者用疲乏的眼睛看著遠方。另一幅照片是大屠殺後的情景,冰冷的臺階上橫躺豎臥著許多屍體,一個兒童用手扯著他母親的腳,而他的母親倒在比他高一級的臺階上,永遠地喪失了光明。一個經歷過戰爭的人是多麼想在接觸這些照片時突然雙目失明,沒有任何人喜歡重溫苦難的歷史。那一幕幕情景已經過去,而它突然像商品廣告似的赫然出現在和平年代時,仍然令人痛徹心頭。我不想走遍世界,我只想到曾對戰爭抱有狂熱熱情的日本去看看。”
與科羅拉多大峽谷的冬季可媲美的,無疑是日本北海道的層雲峽與登別。如果雪天來到那裏,溫泉區將顯得格外清寂幽美。一個年輕的穿紅衣的女孩子站在雪景前對著照相機的快門頻頻微笑,女孩子把快樂的時光播撒在畫面上。許多無憂無慮的滑雪愛好者駕車朝雪山來了,這時節世界充滿了寒冷的鳥聲。
“日俘遣返時我回到揚州,我認識了一個叫張靜寧的畫匠。他開了一個畫坊,畫些花鳥蟲魚之類的東西聊以維持生計。張靜寧的妻子因為生第二個孩子到鄉下的娘家坐月子,而不幸被日寇奸汙,她不忍羞辱,投河自盡了。張靜寧還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塵虛,喜歡畫奔馬和公雞。我第一次見這孩子在畫坊門前匍匐在地為人畫公雞時,就喜歡上了他。塵虛領我見了他父親。張靜寧三十上下,刀條臉,顴骨很高,瘦高的身形挑著一件灰布長袍,中分頭發,嚴謹刻板,匠氣十足。他畫的牡丹都是臨風怒放的模式。他的畫坊看上去俗氣而又熱鬧。戰後初期的日子是混亂而歡樂的,許多可以安居樂業的人都來畫坊買上一幅喜氣洋洋的畫,端端正正地掛在廳堂裏。出入畫坊的,也有一些日僑,有一個叫吉田由美子的非常喜歡畫水草和蝦,她也喜歡塵虛,可塵虛更喜歡我。我教塵虛畫駱駝,這還是幼時父親教我的,塵虛一學就會。張靜寧覺得我很適合做他的妻子,就膽膽怯怯地向我求婚,可我那時沒有一點興趣建立家庭。我想在戰後平靜地獨自想點什麼,我拒絕了張靜寧。結果他惱怒地說:‘我只不過看上你會畫駱駝。吉田由美子,她可比你好看多了。要不是塵虛不從,我要娶吉田由美子。他們吃了敗仗,亡了國了,連鄉下趕大車的都分文不花就領走了花姐兒。’張靜寧一邊數落著我和塵虛,一邊氣喘籲籲地將硯臺惱怒地掀翻。濃黑的墨將一株牡丹給洇沒了,他又現出心疼和後悔的樣子。我離開了那個畫坊,走到陽光紛湧的大街上的時候,我仿佛聽見了命運的敲門聲,我想歌唱。”
讓我們看看山頂的木屋。音樂流動的時候,山頂的木屋就扶搖直上。小木屋建在山的斷壁上,山頂是濃翠的樹木,而木屋所臨的斷壁則似一位穿著鎧甲手握長矛的武士。音樂的節拍抑揚頓挫地把世界切割成許多彩色斷帶時,木屋旁已幹涸的河床就湧下來澎湃的河水。月亮升起來了,科羅拉多河上的月光照亮了木屋。褐色的木屋在月光下變成了紫色的,而木屋裏躺著的女人也是紫色的。除了她的頭發保持生者的姿態外,山谷的風已經吸走了她的血肉,她的骨骼仍然清清白白地與風絮語。在這具骨骼旁邊,有一件沒有腐爛的紅裙子和一本漆黑的《聖經》。這女人在與風結伴遠行的時候正聆聽上帝的聲音,她很希望與聖靈感孕的不是瑪麗亞,而是她。耶穌真的能拯救萬民嗎?耶穌並沒有制止戰爭。天使如若不托夢給約瑟,瑪麗亞能逃脫被羞辱的命運嗎?我們在這座曾有一個女人生活的小木屋裏不止一次聽見了天使的歌聲。耶穌降臨人世了,天使最初把這個消息告訴給牧羊人:“耶穌來到人間拯救萬民了。”科羅拉多河上的月光都為之顫動不已。像天使一般美麗的相信上帝的女人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征戰的人,她那年輕俊美的軍官也英姿勃勃地參戰了。她把最傷感的一個吻留在情人濕潤的唇上,然後整天捧讀《聖經》等待情人歸來。她的情人沒有歸來,歸來的是他的名字和像空氣一樣看不見的榮譽,姑娘噙著淚水離開熱鬧的都市,她來到山頂的小木屋,她希望聖靈能使她像瑪麗亞一樣懷孕,那樣,她生下來的救世主也許會把她的情人重新找回來。然而上帝離她很遠很遠,離她最近的是清風明月、夕照河水,她將《聖經》和人間技加於她身上的最後的衣服棄置一旁,她赤身裸體地躺在木床上選擇了長眠。在這以後的歲月,小木屋每當河水流動的時候就扶搖直上,它在人間時隱時現,而科羅拉多河上的月光卻奔湧不息。
“拉威爾為寫一首小提琴與樂隊狂想曲,耗費了兩年的時間。在樂曲中,一個即將死亡的世界沈浸在最後的舞蹈中,讓我們沈默地為這個世界祝福吧。飛機躍過日本海,降落到東京的時候,我嗅到了和平和繁華的氣息。我在東京灣的海邊漫步,是冬日時令,天空是灰藍色的,有一些鳥飛來飛去。戰後的高速公路和摩天大樓縱橫交錯、摩肩接踵。我望著茫茫大海尋找密蘇裏號戰艦的蹤影。大海是平靜的,它把苦難與幸福一筆抹殺了。我找不到密蘇裏號戰艦的蹤影。天皇投降詔書發布前後,日本軍界自殺成風。日本陸海軍少將以上軍官自殺者達三十余人,大佐以下軍官自殺者達數百人。在自殺的將官中,最為顯赫的人物是最後一任陸軍大臣阿南惟幾大將和杉山元元帥,還有與希特勒、墨索裏尼並稱‘戰爭三狂人’的東條英機。當東條英機用那把日本空軍擊毀美軍B27重型轟炸機而從飛行員手中繳獲的手槍自殺時,這把手槍與他開了一個浪漫的玩笑,子彈只是由左胸下方擦心臟邊緣而過,而那位置恰恰是日本人剖腹入刀的位置。天皇在防空洞中召開最後一次禦前會議,決定投降之後,阿南惟幾感到大勢已去,他整整五個夜晚都在燈前默默垂淚。拂曉時分,他穿著天皇賜予的襯衣,走出房間剖腹自殺。而杉山元與夫人則相邀在異地同一時刻自殺。自殺者標明著一個時代的過去。有些人只能屬於一個時代。對於曾經狂熱陷身戰爭的人來講,與戰爭同時結束既作為時代又作為個人的歷史是最為恰當的。我在東京灣看海,想象著日本發動侵略戰爭時無數戰艦從此啟航的情景,也想象著日俘遣返歸來的頹敗景象。沒有一種刻骨的過失感,戰後的日本不至於發展得這麼快。許多遊人步履輕盈地步入迪斯尼樂園尋找快樂和神秘去了。我這個被戰爭逐出樂園的老人只能把目光一次次地投向大海和天空,我望它們的日子是不會太多了。當我轉向北海道,在飛雪縈繞的劄幌街頭徜徉的時候,滿目的蒼涼和溫馨使我憂傷不已。我來到了最有和平氣息的登別,在山腳下的溫泉館中洗溫泉、賞雪、聽北海道民歌,我的眼角常常會被淚水濡濕,我明白我是多麼熱愛生命,熱愛和平。在登別,一個戰爭的幸存者聽說我來自中國,便將他瘦骨嶙峋的手伸過來乞望我對他們曾犯下的罪行諒解。他用不甚流利的漢語告訴我,戰後他回到了日本,在千葉的姑姑家住了一段日子,他的妹妹和母親死於廣島事件,他們在老家廣島的房子已是一片廢墟。後來他來到函館,在一家漁業公司當捕撈員,每天隨著捕撈船到海上謀生。三十二歲的時候,他娶妻生子。如今年事已高,妻子患子宮癌故去了,兒子在東京念大學,他便動用積蓄旅行,回首往事。我問他是否想去中國旅行,他垂下頭低聲說:‘這是我此生最大的願望,我想看看南京,我經常夢見南京。’我沒有問他是否參與了南京大屠殺,對一個也許曾經雙手沾滿我們同胞的鮮血、而今又深懷愧意懷念南京的人來講,我的心情是復雜的。在另一個叫做苦小牧的地方,當我坐在一家餐館靠窗的位置望著蒼茫海水邊的自然保護區的候鳥的時候,另一個更沈默的老者向我走來。他叫山岸友和,三十年代曾到過長春、沈陽、哈爾濱,是作為前線記者采訪戰事新聞而來的。他消瘦肅然、面目沈靜。我請他喝茶,那時談話的氛圍中正有一支叫不出名字的曲子悄然流淌,它使我們陷入對往事回顧的氣氛中。山岸友和只說了一句‘戰爭太墮落了’,便久久擡不起頭來。後來他淒涼地說,八月十五日投降之後,由於岡村寧次一道愚蠢的命令,國民黨統治區外的日軍仍然繼續作戰,面對八路軍、新四軍的強大攻勢,做徒勞的抵抗,致使數萬日軍作無謂傷亡。山岸友和說到此時痛哭失聲:‘假使岡村寧次不下那道命令,我弟弟和許多人應該像我一樣在祖國安度晚年,我弟弟熱愛無線電專業,他死時才二十一歲。’就在這種時候,我積郁已久的淚水噴湧而出,我失聲痛哭。我哭戰爭的勝利並不能拯救作為人的悲劇命運,我哭戰爭的陰影籠罩我們整整半個多世紀而陰魂不散,我哭好山好水的地方永遠拒絕了本該享受它們的人。戰爭結束了,憂傷的曲子卻經久不息。我終於在我要去的地方看到了莊嚴的廢墟和肅穆的墓群。我和山岸友和走出餐館,蕭瑟的海風迎面吹來,遠處傳來天鵝寂寞的歌唱。山岸友和說,戰後他棄文從醫,做了大半輩子醫生。他盛情邀請我去他在宿川的家中做客,我謝絕了。他驅車離開苫小牧,車速很快,全然不像是一個老人在駕車。那輛車極快地在我的視野中消逝。我望了望苫小牧的街景,然後朝海邊走去。”
女仆已經是第三次把雲字樓玫瑰油糕漲價的消息帶給老婦人,老婦人已經懶於咒罵二十世紀了。女仆又把茶葉漲價的消息報告給她。老婦人沈著地問:
“還有什麼東西漲了價?”
“香煙、火柴、毛巾、鹽和菠菜。這些只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女仆停了一下說,“菠菜只那麼一小捆,你猜猜要多少錢?這些個小販子,要發死了!”
老婦人擺擺手,示意女仆不要再啰嗦了。
女仆偏偏覺得聽來的消息還未報告完:“你不出門的習慣真是太好了。前天夜裏,一個女學生被人在街拐角的地方糟踏了。糟踏也就糟踏了吧,還殺人滅口。女學生的父母哭得死去活來的,任誰也勸不住。融豐銀行更是不幸,保險櫃被人撬了,錢丟了好多,現在街上都是拿著電棍的警察。他們要是早些出來,我們的米哪至於沒了呢?”
“這都是些什麼人幹的?”老婦人問。
“都猜著說是那些遊手好閑的小青年幹的。男的燙發穿花衣,女的留短發吃香煙,現今的小青年什麼也看不慣。”
“不珍惜和平生活的一代。”老婦人默默地說,“和平年代也教人墮落麼?”老婦人傷心地說,“二十世紀末了,該發生的都要發生了。”
金字塔形的白色鄉間歷史博物館裏陳列著遠古時代的石器。精美明亮的陳列窗背後是生銹的箭矢、缺口的石斧以及斑駁不堪的衣衫。現代人衣冠楚楚地站在它們面前時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面對久遠的歷史,給人更多的是滄桑感。另一些陳列窗裏則有飾有花紋的瓦罐和雕刻精美的花瓶。歷史總是與戰爭難舍難分。與金字塔形的白色歷史博物館相鄰的是猩紅色的軍事博物館,那裏面陳列著自有人類以來大大小小的戰爭遺跡,弓箭盾牌、長矛號角、步槍大炮等等。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是人類對武器的制造達到登峰造極的一天。這一天,在新墨西哥的阿拉莫戈多試驗的原子彈爆炸成功。七月二十四日,杜魯門在一次會議上走到斯大林面前,低聲告訴他,美國已試驗出一種戰爭中從未用過的大威力新式武器。然而杜魯門的話並未引起斯大林多大的興趣,這位大元帥沒有弄清杜魯門到底指的是什麼,僅表示希望美國在對日作戰中有效地使用它。斯大林大概難以預料僅用九秒鐘這種新式武器就把廣島送入了地獄。廣島和長崎,這兩個遭受原子彈災難的城市,有許多幸存者在多霧的天氣仍然憶起那場可怕的災難。軍事博物館,最應該收藏的是廣島原子彈的殘骸。
“《歸鄉之役》在出版史上是盛況空前的。我在大城市的書店裏看到了爭相購買此書的人。人行道上、咖啡館裏、地鐵車廂裏,不同年齡的人都在談論《歸鄉之役》。我在四月的某一天收到了《歸鄉之役》,寄書者就是著作者。他在扉頁寫道:願意幫我完成下一部書嗎?我在山谷中的小鎮等待你。我徹夜未眠地讀完了《歸鄉之役》,淩晨時分我淚流滿面地給他回了一封信。我寫道:‘我的心靈只能承受一次愛情,而對戰爭的回憶會毀掉你的余生。我更願意未來的歲月你不是一個大作家,而是一個戰後平凡生活在世界上的人。我很懷戀與你同度的時光,而這一切永遠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了。《歸鄉之役》是我讀到的最令人絕望的一本書,因而你可以放棄寫作了。’可他並沒有放棄寫作,兩年之後他又推出另外一本書《哭泣的和平》,這本書使他擁有了更多的讀者。人們談論《哭泣的和平》的時候,我正去買面包,空氣中有一股好聞的清香味,它使我曾有過的好日子突然掉頭回來,令我潸然淚下。《哭泣的和平》到我手中時已是這本書暢銷了兩年的時候,扉頁只有一句話:悠閑地活不如傷心地死,別拒絕看這本書。我望著他那熟悉的字體淚水漣漣。又過了七年,當我兩鬢染霜的時候,他的三卷本的苦心經營了八年的長篇巨著《在金色的廢墟前》出版了。雖然當時出版界一片蕭條,他的書仍然銷量極盛。他成為名作家,他的許多崇拜者絡繹不絕地前去拜訪他,他棲居的小鎮名揚全世界。我曾在報紙上見到一幅他歪戴禮帽叼著香煙的傳真照片,他看上去消瘦而乖戾,他終於征服了這個時代千千萬萬讀者的心。然而就在他處於事業巔峰的時候,正當他被許多女人愛著而且渴望成為他的妻子的時候,他突然在某一日清晨用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徹底治好了自己的頑固性頭疼病,他使無數女人在以後的日子裏為他而嘆息落淚。他的死使我無言以對。他的一生為時代而活著,一個描寫戰爭的人如果不用槍聲結束自己未免太不真實了。他用手槍對準自己的那一瞬間,他才從時代的長河中跋涉出來。他的死也使我獲得了徹底解放。我知道未來僅有的歲月中可以更逍遙地旅遊,聽音樂,拜謁他的墓地,訪問一個又一個未名的小鎮。”
對著音樂敞開心靈的時候,天地就不存在了。音樂爬上窗欞,把霜花融化了,而音樂自己卻不哭泣。它又淙淙地流出房間,來到大街上,在風中奔走的人們聽到它的聲音不由停下腳步,而在墓群中的亡靈則獲得了更纏綿的安息。樹葉已經轉黃,狡猾的陽光吸幹了它們的水分後又假惺惺地賦予它們脆弱而漂亮的外殼。女仆種的罌粟花全部落了,花結果了,而老婦人的窗簾始終沒有拉開。
“我憎惡回憶錄。它讓我重溫往事,卻不對我的往事和心靈負責。讀者要讓我撕心裂肺,而我更願意讓心靈平復。逝去的時光有如岸邊的沙石,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如果回憶的潮流洶湧而來將它們洇沒的時候,它會在水中濕漉漉地哭泣;而潮流將它送回岸邊,它便也伴著歲月安然地守著自己寧靜的心事。我從未像現在這樣熱愛音樂,熱愛拉威爾留給這世間的每一個音符。我輕輕訴說的一切都是發生過的事,在敘述往事上我努力控制自己不憤怒也不興奮,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科羅拉多、揚州、登別,有的是我走過的地方,有的是心靈經過的地方。只要是心靈經過的,那地方就萬古長青。”
讓我們在風中佇立,對著曾有的歲月做從容的回想。那時候城市的街道就會出現高山、大海、農莊、田野等等,人類所走過的道路就錯綜復雜地出現在眾人面前。看看博物館的那座古老的時鐘,它歷經風雨剝蝕,它休息的時候時光仍然從它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信步向前。一對年輕夫婦領著他們的兒子拜謁這座老鐘的時候,會告訴他在這座鐘所容納的時間裏發生過的無窮無盡的故事。最讓人悲哀的事情就是,歷史不管沈重也罷苦難也罷,它永遠向前。
老婦人聽一首有關愛情的音樂。女仆將茶端進來,老婦人擡起頭低低地問了一句:“錢還夠用麼?”
女仆說:“這個月的就要花光了。”
“這可太好了。”老婦人笑了。
“雲字樓——”女仆剛吐出這三個字,就見老婦人頻頻擺手示意她不要再提漲價的事。
“秋天了。”女仆說,“你的書有結果了吧?”
老婦人的眼角淌出淚水,她為愛情而傷感。女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處,後來才想起什麼似的向前遞與老婦人一方手帕,然後到院子裏收花籽去了。
“我不知道今日的揚州是怎樣的情景,聽說它有些繁華了。我還依稀記得童年時與父親在運河上夜航的情景。我還記得父親教我念過的那些詩:
雪梅竟吐枝頭玉,
霜橘爭垂葉底金。
不說世間塵俗事,
聲聲只贊白蓮花。
如今又是我守著孤燈念詩的時令了。我不願意走出門去,因為我的心靈與外面的世界有著迥然不同的風景。我也依稀記得自己拍過戲,搭檔好像是個紅極一時的英俊小生。我們同在江灣吃過館子,遛過馬路,他為什麼離開了我,我已記不得了。我也依稀記得自己唱過一些甜膩膩的歌曲,但它們的旋律沒有留在我心底。真正震撼我的,是《西班牙狂想曲》。我好久沒有聽見雨聲了,窗外正在進行季節交易。我走不動路了,回不了童年的揚州了。我的父親也許早就尋到了西方那一片凈土,我的母親又是否尋到了他的蹤影呢?我的兩個在戰爭中失散的弟弟如今又在哪裏?天上人間,我的家人在戰爭中徹底離散了。戰後的我又沒有建立一個可以流芳百世的家庭,我不想讓我的血液再失散於這個迷離的世界。我要把我的血液完完整整帶出人間。我願意在這種時候重讀《歸鄉之役》、《哭泣的和平》、《在金色的廢墟前》,可我聽見有人來敲門了。我沒有時間了,我要出遠門了,讓我的靈魂再做一次驕傲的漫遊。我回到了科羅拉多,是冬季的低雲天氣,山頂的滑雪道挽幛一樣低垂。我來到了童年生活過的小鎮。朗姆勃咖啡館的老主人已經故去。建築師那個面色蒼白的兒子現今發了福,他面部神經麻痹,見了我似笑非笑。唱《西西裏情歌》的黑人歌手已經被教堂的鐘聲送到另一個世界了。沒有人再認識我了,世界是陌生的。窗外的孩子們在打雪仗,曾像我當年一樣年輕的女教師戴著紅頭巾快活地參與孩子們的遊戲。我要了一杯咖啡,然後走出咖啡館,站在黑橡膠皮的船形屋頂下。我要遠行了。我走過藍色房屋、紅色房屋、白色房屋,當我來到山腳的時候,恍然聽到了母親站在山谷上高唱的富有巴斯克風格的歌曲。遠行的車在等待我。我坐上車,大雪、房屋、山谷、墓地、教堂、郵局、咖啡館漸漸在我的車速中消失。它們比我更長久地存在於世間。孩子們,別為上帝活著,為自己活著。《聖經》說,人是有罪的,而死是從罪來的。上帝為所有罪人命定的結局是死亡。有罪也罷,無罪也罷,任何人抗拒不了的就是死亡。偉人也會死,因而偉人也是有罪的。如果我果真有罪的話,那就是在後半生的時候讓自己的心靈放逐天涯海角。如果我有幸見到上帝,我要問,我的罪贖完了嗎?我可以去天堂的花園嗎?當然,我不相信會見到上帝。我們能見到的,就是我們曾經歷的。”
老婦人將手停在最後的畫面上。藍幽幽的山谷,盛開著野花的山谷,在它的下面,岸邊高大的樹木將微風過濾得更加輕柔。樹葉是金黃色的,淺灘上橫著一棵倒木,水流到倒木時濺起了一些白色的浪花。印第安人的帳篷就在不遠處,老婦人看見炊煙從帳篷背後升起。
女仆渴望著回鄉下去吃新米。這時節建築工地的腳手架已被拆除,新樓竣工了。而另外一條街的居民正用架子車動遷,新鋪子開張的鞭炮聲時時傳來。女仆在早晨的陽光中到雲字樓給老婦人買來了玫瑰油糕。老婦人像以往一樣慢吞吞地起床、穿衣、洗漱,然後坐在晨光背後喝茶吃玫瑰油糕,女仆發現老婦人的筆戴上了筆帽,她欣喜地問:
“你寫完了書?”
老婦人點點頭。
女仆興奮地說:“大建街的居民正在動遷,那一帶的房子實在是破舊得不成樣子了。那些老住戶有的就站在街口把不用的東西賣了,缸、椅子、鐵鏟、木床,雖說舊了些,可價錢真是夠便宜的了。我站在那裏看熱鬧,猛然一擡頭,見有個紅通通的房子高得直晃眼,心想這房子這麼好,該不用動遷了吧?仔細一看,原來是座教堂。教堂的頂端還吊著一口鐘。”
老婦人一邊喝著茶一邊慢吞吞地點頭。
“大建街的老住戶告訴我,那座教堂一倒——”
女仆的話被茶碗落地的“當啷”聲所打斷。她發現老婦人將頭疲倦地歪向藤椅的一側,胸襟被茶漬濺濕了好大一片。女仆便忙著用手帕揩她胸前的茶漬,後來才醒過神來握住老婦人的手,那手上的熱氣落花般散盡了。
老婦人的死使某一日登載她照片的報紙銷量極盛。報紙介紹了她一生的演藝生涯、幾次婚變以及她的一些苦難經歷,然後報道說老婦人的自傳已經完稿,它不久將與廣大讀者見面。
那個催了無數次書稿的出版社的編輯同誌看了二十幾萬字的回憶錄之後,一籌莫展地問女仆:
“她每天寫的就是這個?”
“她寫得不對?”女仆問。
“除了她出生在揚州屬實外,其它的都不確實,她大概神經失常了。”
老婦人的回憶錄是這樣結尾的:
“我的回憶結束了,月亮朝我的心底落下,我欣然接納它。讓我在這個深夜將畫冊合上、將殘茶倒掉、將唱片一一歸置好,我將在和平年代長眠。願我長眠之時時光迅速倒流,將我送到一九三七年晚雨的空氣中。我將隨著拉威爾的靈魂一同出遊,即使遇見上帝,我們也不再分開。如果世人真正懷念我的話,別探究我個人的歷史,請接納我心靈的獻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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