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手絹在模糊的玻璃窗上擦出明凈的一塊來,身子伏在窗臺上,兩只圓潤小巧的手托住很俊的臉蛋,傻呵呵地望著窗外,她的美麗加上這種驕憨的姿態,是極其動人的。不過,從她的臉上可以確切地看出來,這是一個心緒不佳的人。

大凡人的憂傷很難埋藏的時候,常常就明顯地挽結在雙眉之間。

這的一個有苦難言的人——我們會慢慢知道一切的。

現在,她伏在那窗臺上,一動不動,只是專心致誌地瞅著外面。外面,密集的雪花兒,正經飄飄地飛著,轉著,顫悠悠地降落在地上,院子裏已經白茸茸地像鋪了一層羊毛氈。

遠處,城市的建築物和建築物後面無窮無盡的山戀,也已經白了;白得模模糊糊的。白花花的雪,又把北方季裏醜陋不堪的大地覆蓋了。

可是,在這樣的風天雪地裏,大地上也並不是沒有任何賞心悅目的東西。現在,就在這姑娘視線所及的院子南墻根兒,那叢枝條灰白、沒有一片綠葉的臘梅樹,碎金一般黃燦燦的花朵開得正繁。

此刻,她正是在看那花的。這已經不知是今天第幾次站在這裏了。透過玻璃,在一片迷鎊中看那花,她覺得每一朵花都好像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而這無數燦爛的微笑似乎都對著這塊玻璃,對著她。於是,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沖那花一笑。笑完了,臉色卻變得像要哭一般。

她記得前幾天,那樹上還只是一些玉米粒一般大小的花苞,想不到今天竟然在這風天雪地裏,賭氣似地綻開了花瓣兒,多好強的花朵啊!

不一會,她已經不由自主地轉身開了房門,踩著軟綿綿的雪地,飛跑過院子,站到了臘梅樹跟前。她輕輕折下一枝來,把枝條上成串的黃花湊到鼻子尖兒上拼命嗅了一下。然後,又在凍得紅艷艷的臉蛋上親昵地偎了偎。雪很快染白了她烏黑的頭發。

她甩了甩頭,手裏舉著這枝花,像舉著一面旗幟似地向自己的屋子跑去。

她拉開自己的門,楞住了,她看見,就在她出去的這一會的時間裏,屋子裏已經進來了兩個人,他們現在正坐在她的床鋪上。

愁雲立刻又籠罩在她的臉上。多少天來,她竭力想躲避這兩個人,可是現在看來她已經無法脫身了。靠桌子一邊的床頭上,坐著她的領導,這個招待所的女所長。她穿著短呢大衣,那張看來很慈祥的臉上,仍然帶著那種令人畏懼的寬宏大量的笑容。另一個是所長的兒子,正靠著她的鋪蓋卷兒,大大方方地抽著煙。

見她回來,母子二人都站起來,所長親切地笑著說:“喲,這麽好看的花,專揀這風雪天裏開哩,心疼死人了!”說著就走過來,一只手親昵地在她肩上捏了捏,又撫摸了一下,關懷地說:“琴,你穿的太單薄了,可千萬小心著涼啊!聽說這幾天正鬧流行性感冒哩……”

所長的兒子看來急忙找不出合適的什麽話,只是直挺挺站在他媽身後,一只手在頭上輕輕揉搓著幾根不服貼的頭發。

她對所長的關懷報以淳樸的一笑,說:“不要緊……”

她把手裏那枝臘梅花匆忙地插在一個早已準備好了的水瓶裏,然後給兩個客人倒了兩杯開水,放在床頭邊的桌子上。

她現在不知道做什麽是好,隨手拉開桌子的抽屜,想找那件沒有打完的毛衣,但沒找見,她一時也記不起放在什麽地方了。於是,她只好又局促地站在窗前,兩只手揉搓著衣角,心慌意亂地望著窗外。剛才揩凈的那一小塊玻璃又變得模糊了。

外面像是起風了,影影綽綽看見雪片兒在窗前狂飛亂舞,,更遠的地方卻是什麽也看不見了。她的眼光在那一片紛沓迷離中尋找親愛的、黃燦燦的臘梅花,但終於沒能瞧見。房子裏,暖氣管發出一陣陣叫人瞌睡的噝噝聲,一陣很難堪的沈默後,她賃感覺知道所長已經站在她的身邊了。

是的,所長已經滿臉帶笑地看著她了。沈甸甸的胳膊像往常一樣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輕輕地、帶著一種疑問的口氣問她:“琴,給阿姨說,這幾天想得怎樣?不好意思說?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呀,真是個鄉裏娃娃!而今的年輕人,誰還在這號事上羞答答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阿姨也正是看上你的這點了。別看城裏那時髦女子,盡是些騷貨!怎麽,還是不願意?琴呀,阿姨不知道你是嫌阿家什麽不好?怕跟了我廣前吃不上喝不上穿不上?還是……”

她轉過身來,盡量不使她的領導看見她眼睛裏旋轉的淚水,說:“吳所長,阿姨,您對我的好意我知道,可是,我……

我已經給您說過,我……有了。”

這時候,所長的兒子像喉嚨上卡了什麽東西似的,用勁地咳嗽了一聲。所長扭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接著回過頭又恢復了臉上的笑容,說:“就是你說的你們村那個……那後生叫什麽來著?”

“康莊。”她擡起頭,認真地對所長說。

“噢,康莊!”所長也帶著一種認真的理解和同情,寬宏大量地說:“這我完全理解,從小在一起長大,石頭都能捂熱哩,何況人……”她略微停了一下,轉而用飽經世故的眼光看著她,手繼續在她肩上撫摸著,開導她說:“琴呀,你實在是個憨女子!你還年輕,阿姨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長,你不妨聽阿姨給你說,感情,就是那麽絕對嗎?世界上,可有經感情更強大的東西哩。是些什麽東西,阿姨先不給你說,你活一回人,會慢慢體會到的。我現在只是給你說,一切都可以變的。你可以變,你那個康莊也可以變。旁的不說,就說我廣前他爸吧,他原來也和一個農村女子成了親,可解放了,進了城,生活不在一起啦,後來還不是跟我結了婚嗎?這情況也不是廣前他爸一個人,比他大的領導都有這情況哩。我也是一樣,原來的男人沒本事,後來找了廣前他爸,我才真正找到幸福啦!人活一世……”

“吳所長,您已經給我說過幾次這話了,我也考慮過,但不管怎樣,我決不能這樣,我在良心上過不去。再說,我和康莊一起長大,雖然現在還在農村勞動,但我心裏……愛他。”

她現在已經擡起頭,也不怕所長看見她眼裏的淚水了,她覺得她從來也沒這麽膽大過,並且第一次從自己的嘴裏說出“愛”這個詞!愛,是的,在她看來,這是什麽力量也改變不了的。吳所長說世界上還有更強大的力量能改變這東西,但她現在無論如何也明白不了這“更強大的力量”是什麽。就是有這種力量吧,它可以改變別人,怎能改變了她馮玉琴呢?

“媽,走吧!煩死人了,你真能羅嗦!我晚上還要看《三笑》哩!”女所長的兒子從床上下來,把煙頭輕輕往墻角丟去,不偏不倚,正好落進痰盂裏,這個小小的成功暫時看來壓過了他媽的巨大失敗給他帶來的不愉快,自鳴得意地把頭一揚,嘴裏輕輕彈了一下舌。

所長沒理睬兒子,臉上帶著頑強的笑容,發動了最後一次攻勢:“琴娃,你再好好想一想。阿姨三番五次對你說這事,難道不是為了你好嗎?說實話,我廣前也不是找不下對象。這城裏可以說要挑哪個就是哪個,可我們都看不上眼。我廣前性格上有點慌,不能再找個慌慌對慌慌。因此上,我們全家就瞅下個你,你跟了我廣前,我們能虧待了你嗎?你再好好想想吧!廣前他父親前幾天還一再打問這事哩,你知道,廣前他爸是咱地委的第一書記,眼下正國民經濟調整哩,工作實在是忙,平時家務事一概不管。上次他來招待所見了你一面,喜歡得不得了,一再對我說:‘咱廣前就得這麽個俊女娃娃才相配!’你不知道,阿姨當初一見你,就動了心,因此……

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阿姨和你再慢慢說……廣前,咱走,我聽見你爸爸的汽車來了。”

所長的兒子認為在她面前耍點聰敏的機會到了,用幹部子弟那種漫不經心的神態沖她這面一笑,頭瀟灑地一揚,說:

“得,看我媽!對我爸的汽車雙對我爸還熟悉!”

他媽對這種不合時宜的愚蠢玩苦笑了一下,無可奈何地搖搖花白的頭:“你呀,總是愛說這種怪話……”說著把呢大衣的扣子扣上,和兒子一前一後出了門。

她呆呆地立在窗前,嘆了一口氣,過來在水瓶裏取出那枝臘梅花,久久地看著,兩顆淚珠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掛在了臉蛋上。生活啊,生活,你把人逼到了這樣一種地步!記得半年前,她馮玉琴還在那個貧窮的小山村裏勞動。當然,生活是苦一些,一年半載,見點白面星兒都難。可是,精神是自由的,暢快的。她和她幼年時一起長大的康莊哥一塊出山勞動,一塊談天說地,生活有一股子說不出的甜味。現在,整天白米白面,肉上肉下,但她覺得心情一天比一天沈重,不痛快。

她記得,是那件意外的事使她的命運發生了如此的變化。

那天,就是吳所長,來到了他們村,說是什麽部有個領導人要來這地區檢查工作,她親自出動來他們這裏尋找當地出的一些土特產?結果發現她長得漂亮(她自己也懷著驕傲的心情承認自己這個天生的優點)。於是,她就和他們那裏出的土特產一起被吳所長帶回了這個城市。所長說地區招待所是全地區的門面,南非要相貌好的姑娘來當服務員。當時,她自己對這事倒也不是那麽熱心。這也不是說不願意來城裏工作,而主要是覺得利用自己的“好相貌”來參加工作,心裏感到很不美氣。但她親愛的康莊哥竭力支持她來。他對她說:“咱高中畢業。大學考不上,又沒靠山和後門。什麽出路也沒了。

你好不容易碰上這麽個機會,千萬不敢耽擱了。否則,咱就得一輩子呆在咱這窮山溝裏!你先生。等你轉正了,想方設法再往山拉扯我!聽說人家吳所長的愛人是地委一把手,權大著哩!只要人家看得起,咱們的前途就無量。再說,你父母年老多病,不能出山,家裏又沒其它指靠,就你一個女娃娃家掙那點工分,怎能糊住一家三口呢?你參加了工作,就掙上工資了,雖然錢不多,但是長流水不斷,維持個窮家薄業總比你在隊裏勞動強。至於你走後,你家裏兩個老人,暫時有我哩……”

康莊哥的話說動了她的心,她就來了,可是不久,她就明白了,所長這麽熱心地把她帶來當服務員,並不單是要拿她的“好相貌”來為這個地區“撐門面”,而是給她的兒子找媳婦哩!所駢對她好,平時在生活上也非常關心,關心的已經被另外的服務員背後罵上她了。可這種關心是多麽的令人不舒服。是的,別人要是抱著個人自私的目的關心你,比打你罵你都使人更難受。她明白了所有的這一切之後,就像飯碗裏吃出來蒼蠅一樣不舒服,再說,親愛的康莊哥雖然是個農民,但她愛他。這愛,是那熟悉的土地、熟悉的山路、熟悉的小河和熟悉的河村莊長期陶冶出來的、和生命一樣珍貴的感情結晶。對她來說,要割舍這種感情,就像要割舍她的胳膊腿一樣。她決不能再接受另外一個人的感情了。盡管她和康莊哥從來也沒說出過“我愛你”,但他們心裏明白他們的事情。再說,話說回來,即使是沒有康莊,她也不會愛所長的兒子的。她,一個普通的農村姑娘,享受不了這種榮華富貴。她要是跟了地委書記的兒子,她將是這個家庭和她丈夫的奴隸——盡管物質上她一生可能會富有,但精神上她肯定將會是一個奴隸。拋開這些不說,她也根本不喜歡所長的兒子——別看他爸是地委書記!她找的是女婿,而不是女婿他爸。看他是什麽派頭嘛!架上他爸的勢,經常不掏錢住在招待所的特級房子裏,一住就是許多天,晚上,三朋四友,喝酒吃肉,吆五叫六,醉得吐一床。他一有空就到她房間來,二郎腿一蹺,一坐就是大半夜,說香港,道美國……後來,所長便直截了當在她面前提親了,她也就直截了當說不同意。為了讓他們母子二人徹底歇心,她還鼓起勇氣把她和康莊的關系也給所長公布了。

可是這母子倆卻不歇心,甚至專門把地委書記拉來看了她一回。所長還給旁人話言話語說,她的合同期到年度就要滿了,能不能轉正還是個問題。所長說她“很急”,因為地委最近有了“新精神”,說馬上要精簡一批合同工哩。她知道這是所長捎話給她聽,威脅她哩。另外,所長的兒子廣前也越來越不像話了,竟然對她純粹騷情起來了。今晚,在這大風大雪裏,他們母子又不辭勞動苦地做她的工作來了。此刻,她的胸口像塞了一把豬毛,紮烘烘的難受。一種羞恥和惱怒的情緒像烘紅的鐵一樣燙著她的心。她決定很快和這種可怕的生活告別,她再不願意忍受這種折磨了。她不會屈服的!別看他們有錢有權,她並不愛這種榮華富貴。俗話說,千塊塊金磚萬兩兩銀,買房買地買不了人……

窗外已經聽見風的吼叫聲了,雪粒像沙子似的敲打著玻璃窗。她仍然站在燈前,臉上掛著兩顆亮晶晶的淚珠,出神地看著那一枝金黃色的、放著凜冽清香的臘梅花。花中醫,它怎敢在這冰雪裏開放得這麽嬌艷呢?她猛然想道:“人,難道不可以和這花一樣嗎?不畏強暴,不怕艱險,就是在極度惡劣的環境中也能保持住自己高貴的品質。馮玉琴!你難道不應該這樣嗎?”

想到這裏的時候,這個不幸的農村姑娘忍不住鷙淚盈眶,竟用那兩片緋紅的嘴辱在這枝金黃的花朵上輕輕吻了一下。

現在,她很快把這親愛的花朵放回到那個水瓶裏,情緒激昂地坐在了桌前。

她鋪開幾張白紙,開始給康莊寫信。她將在信上要求親愛的康莊哥趕快來接她,說她將要和他很快地建立家庭,在他們那窮鄉僻壤創造他們的幸福生活;她還要對他說,只要人活得正派和問心無愧,他們就是一輩子當農民,也照樣會很幸福的;當然,她還要告訴他,在這個地方有一棵臘梅樹,它怎樣在冰天雪地裏開放著金燦燦的花朵……

她剛在紙上寫上“親愛的康莊哥”幾個字,就聽見幾聲輕輕的敲門聲。她的心立刻縮成了一團。她驚駭地想:是不是所長和她兒子又來了!或者僅僅是所長的兒子一個人來了?

如果光是所長兒子一個人來,那可是多麽叫人害怕的事啊!天這樣晚了,又刮風下雪的,院子裏沒有一個人……可她細細一想,覺得不像是所長的兒子,因為他進她的房間從來都不敲門,常常猛不防就闖進來了。

她於是她寫了幾個字的信紙又放回到抽屜裏,懷著一種忐忑不安的心情,站起來去開門。

隨著打開的門板,風雪裹進了一個人。她定眼一看,不覺大吃一驚:原來這竟然是她想著和盼著的康莊哥啊!

這的確是康莊,她看見他帶著很不自然的笑容站在她的面前,兩只手互相局促地搓著。原來很削瘦的他,現在居然臉盤胖胖的,有點城裏人說的發福的樣子。頭發也理得整整齊齊,似乎比原來也黑亮了一些。身上穿著一身深藍色的滌卡衣服,新倒是很新,但上面似乎沾著許多油膩,顯得很汙臟。

她半天才從一種巨大的驚喜中反應過來,趕忙問他:“你什麽時候來的呀?今天?剛才?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啦?我們家?我爸?我媽?你們家?誰?……噢,先不說這些!你一定跑累了,我給你弄飯去,你肯定餓得不行了!”說著她便轉過身,手忙腳亂地在櫃子裏尋起了碗筷,喜悅、激動,使她渾身微微地有點發抖。

康莊走進來,站在屋當中,把兩只糊滿雪粉的腳在地上跺了跺,說:“別忙了,我早已經吃了。”

“你在什麽地方吃的飯呢?”她驚奇地轉過身來問他。她可從沒聽說他在這城裏有熟人。

康莊略微猶豫了一下。坐在了椅子上,說:“到什麽時候還能少了我的一口飯呢……你大概不知道,我早在地區糧油公司當了炊事員,快兩個月了……”

她登時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好久,她才在亂麻一般的思緒中理出一個最主要的問題來:他已經到這城裏兩個月了,為什麽不來找她呢?

還沒等她發問,康莊已經說開了:

“琴,自從你和地委書記的兒子訂婚後,你們所長就打發人把我從村裏叫上來,給我找了這麽個工作,所長說是你吩咐他們一定要照顧一下我……”

“騙人!騙人!這完全是騙人!”她沒等他說完,便發瘋似地喊起來。

“這我很快就知道了,你們實際上還並沒訂婚哩。”康莊平靜地接著說:“可我反復想了,不論怎樣,歸要結底,你是不可能和我結合了,你那麽漂亮,現在又有工作,又被人家地委書記的兒子看上了,我是個平民老百姓,怎能爭過人家呢?所以後來也就向現實低了頭,徹底低了頭。唉!不管怎說,我現在也算吃上公家一碗飯了。炊事員聽起來不高雅,可工次還不少,連補貼下來,一月七十多塊錢哩……”

“不!”她的眼淚在臉上唰唰地淌著,走近他的身邊,大聲喊著說:“不!咱們都把這爛臟工作辭退了!明天就回咱村子裏去!”

康莊擡起頭,一絲激動的情緒湧上他胖胖的臉蛋,可是很快就又消失得一幹二凈。他重新把頭倒傾下來,一只手摳著另一只手的指甲縫。半天,他才又擡起頭,臉上帶著一種麻木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說:“好琴哩,你先不要太沖動了,咱慢慢商量這事嘛……唉,老實說,我當初也不知道為這事痛苦了多少回,眼淚流了夠幾大桶。就是現在,我心裏難道就好受?可是,感情是感情,現實是現實。我把一切也都看破了……我知道,我個平民老百姓,是不會讓你幸福的。就是和你結了婚,你那麽漂亮,以扣別人欺負上你,我這點可憐的地位,連一點點保護你的力量也沒有啊……”他平靜地說著,眼睛時不時看看她——神情是那樣的漠然,似乎那過去的一切,對他來說,已經畫了句號,變得遙遠模糊了。

這一切她都眼睜睜地看見了,感受到了!一陣巨大的震驚壓過了悲痛,她甚至連眼淚都顧不得流了。心像什麽東西猛拉似的嗓門上提,頭,一陣又一陣地眩暈起來,一雙眼睛頓時變得無光沒采。她吃驚地望著她小時候一同長大的夥伴——她一直在心裏親著和愛著的這個男人,他原來是這麽懦弱的一個人啊!她為什麽以前沒有看出他身上有這麽大的缺點呢?她腦子裏很快閃過什麽書上的一句話:人有人,往往只從好的方面看……

她看著他那顆胖了的頭,看著他平庸的臉上那麻木的表情,看著他那一身工不工農不農的骯臟的衣服,一種悲哀和絕望的感情使她感到天旋地轉,幾乎要栽倒在地上!

她一只手托住桌邊,開始痛苦地想:他也許是被所長和地委書記的權勢壓垮了!她覺得她用自己愛情的力量也許會把他重新喚醒的!她要奪回他的——不,也是她的那被剝奪了的一切!

於是她滿面流淚地說:“康莊哥,咱一塊回咱村去吧!再哪裏也不去了!咱就在咱的窮山溝裏過活一輩子!天下當農民的一茬人,並不比其他人低下!咱吃的穿的可能不富足,可咱的精神並不會比別人窮的!康莊哥,咱一起回去吧!而今農村的政策也寬了,咱們的日子慢慢也會好起來的……康莊哥,你答應我吧!咱明天就動身回去!”

她的這些從心窩裏掏出來的話,她的這些使石頭也會落淚的話,竟然仍沒有打動這個炊事員的心。他坐在椅子上,像黑霜打了的冬瓜花,蔫頭耷腦。當然,看來他精神上並不是沒有痛苦,臉上的肌肉抽搐著,牙齒咬著嘴唇半天不說話,沈默。房子裏暖氣管的絲絲聲和窗上風雪的吼叫誌組成了一種奇妙的交響樂,在這個空蕩蕩的房子裏,在這兩個沈默著的、農村來的青年人的心靈裏回蕩著。空氣緊張得就像等待著某種東西的爆炸……

過了一會兒,康莊擡起頭,帶著一種哭音拉調,說:“好琴哩!你的話像刀子一樣紮人心哩……可是,我思來想去,咱可再不能回咱那窮山溝啊!我再過一個月就要轉正哩!說心裏話,好不容易吃上公家這碗飯,我撂不下這工作!實說,我愛你著哩!但一想回去就要受一輩子苦,撐不下來啊!沒來城裏之前,還不知道咱窮山溝的苦味;現在來了,才知道咱那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放屁!”無比的憤怒一下子淹沒了所有其他的感情,她眼裏像噴著火似地望著這個沒有骨頭的人,大聲叫著說:“咱們的先人祖祖輩輩都住在那裏,你爹你媽現在還住著,難道他們都不是人嗎?我看你才不是人,是一條狗!”

她說完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可是,那剛才一直像燒著火似的腦子被一盆子涼水潑滅了,冷卻了。她一下子感到身子軟綿綿的,於是就撲倒在床上,放開聲哭起來了。窗外的暴風吼叫得更猛了,將大把大把的雪揚在窗房上,啪啪直響。遠處的街道上,傳來了風吹電線發出的尖銳哨音。

她伏在床上忘情地、傷心地號啕著。她現在並不是為了和這種不再值得留戀的感情告別而哭:她是在哭她自己的命苦,哭她竟然瞎了眼,多少年就把自己純潔的感情交給了這麽一個人!

“哭什麽哩!甭哭啊!我看咱兩個而禽就算鬧騰好了,我過一個月就轉了正,成了正式工了;你要跟人家地委書記的兒子,也還愁沒個工作嗎!唉,咱們兩家祖祖輩輩還沒出一個吃官飯的人呢!琴,咱好歹已經快端上這碗飯了,一轉正,就是鐵飯碗,再不怕遭年饉了!咱要是現在回去,就再沒指望了,這輩子也別想……咦?這寒冬臘月還有開花的東西哩?

水瓶裏插的那是什麽花?還沒見過哩?像年畫上畫的梅花嘛!

叫我看這是真的還是紙做的假花……”這個鄉巴佬說著便帶著驚異而稀罕的神色,向桌子這邊走來。

她聽見他走近了,猛一轉身,大聲吼道:“別動!你的手,臟!”她的眼光噴著火似地射在這個已經死了的活人臉上,指頭像錐子似地指著他的鼻子問道:“你說!是不是人家給你找了工作,你給人家答應的條件就是和我斷絕關系?你再說!你今天晚上跑到這裏幹啥來了?是不是所長叫你來做我的工作,讓我跟她那個不要臉的兒子成親哩?你說!你說!你說呀!”

她發瘋似地喊著,一步步逼近了他。

他憤怒地揚起手,在那張吃喝得油膩、肥乎乎的臉上眼狠狠打了一記耳光,咬牙切齒地說:“你滾出去!”

他沒有看她,仍然像一截木樁似的釘在那裏。半天,他才笨拙地轉過身子,跌跌撞撞摸到門口,走了。門外傳來一聲深深的嘆息,撲踏撲踏的腳步聲漸漸地消失在黑暗的雪夜裏……

現在,她坐在椅子裏,目光靜靜地盯著桌子上的那枝臘梅花,思緒像洪水一樣在腦子裏奔湧起來,她此刻明白了吳所長所說的“世界上還有更強大的力量”是什麽了。她諦聽著窗外猛烈的暴風雪的吼叫聲,心裏想:“這嚴酷的暴風雪不就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嗎?它把世界上多少生機勃勃的綠色的生命都殺死了!但是,它奈何不得梅花啊!親愛的臘梅花,你就是在這樣的時候,金燦燦地開了!”

她鼻子裏“哼”了一聲,站起來,開始收拾房間和整理東西。她先打開自己那個小提包,一眼便看見了那件沒有打完的、鐵灰色的男式毛衣。一縷淡淡的哀傷又湧上了她的心頭。這是她用省吃儉用積攢的錢,買了最好的毛線,準備給剛才走了的那個人織的,已經織了一半。

她怔了一會,便取出這件沒織完的毛衣,一只手扯住線頭,狠狠地扯開了。她扯著,扯著,那織著美麗圖案的毛衣片很快就變成了亂麻一般的線團,被她拋在了身後……

第二天黎明,騷動了一個晚上的暴風雪完全靜了下來,但天陰得仍很重,雪花兒照舊輕悠悠地飄落著。大地被厚厚的積雪包裹起來,顯得潔凈而莊重。喧囂的城市變得靜悄悄的了。

這時候,只見大街上蹣跚著走過來一個背鋪蓋卷的姑娘。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勞動布工作服,圍著一條鮮紅的粗毛線圍巾,獨個兒在齊膝膝深的厚雪裏吃力地向長途汽車站走去。她凍得通紅的手裏捏著一枝金燦燦的臘梅花,走一會兒,便湊到鼻子上聞一聞,或者在臉蛋上親昵地偎一偎。這正是馮玉琴。她已主動辭退了地區招待所服務員的工作,準備在車站附近的旅社裏住上幾天——等天一晴,路一開,她就回家去呀!

劉索拉《女貞湯》

姐姐


姐姐已經二十七歲了,按說早該出嫁——在鄉下人的眼裏,二十七歲的女子還守在娘家的門上,簡直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村裏早已經有人敲怪話了,而這種怪話比打你一個耳刮子都使人難受。

自從母親在前年病故後,不愛說話的父親就變得更不愛說話了。他除過埋頭下地勞動,家裏的事看來什麽也無心過問,對於姐姐的婚事,不知為什麽,他似乎一直是漠不關心的。

我愛我的姐姐。她溫柔、純潔、像藍天上一片潔白的雲彩。誰都說她長得好看。這是真的。我們這裏雖說是窮鄉僻壤,少吃沒穿,可哪個村裏也都有幾個花朵一樣的俊姑娘。她們像我們這裏的土特產黃花和紅棗一樣,聞名遠近的山鄉城鎮,就連省城裏的人也都知道。不信你查問去。

不是我誇口,我姐姐是我們周圍村莊數一數二的俊女子。

我從小愛美術,所以愛美觀念很強;我為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姐姐在內心裏是很驕傲的。聽媽媽和爸爸舍不得離開,硬是沒讓去。

她已經高中畢業幾年了。連續考了幾次大學,每次就差那幾分,回回都考不上姐姐上中學時,正鬧“文化革命”,根本就沒學什麽。現在又加上考外語,她一點也沒學過,看來上大學就更沒指望了。現在農村也不招工——就是招,我們家又沒“後門”根本輪不上。她看來一輩子就得在農村裏勞動了。姐姐對這好沒什麽。她一直在我們這窮山溝裏長大,什麽下苦活都能幹,村裏人都說她勞動頂個男人。

我知道,這些年來為姐姐說媒的人不少,說的對象大部分還都是縣上和外地的一些幹部或者工人,可姐姐全為什麽二十七歲了還不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實際上,除過我,大概誰也不知道:我的姐姐已經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姐姐愛的男人就是最後離開我們村的那個省裏來的插隊知識青年,他叫高立民。聽說他父親原來是我們省的副省長,母親是一個什麽局的局長,“文化革命”一開始就都被關了禁閉。聽說他拉是一個特務集團的頭頭。

和高立民一同來我們村插隊的十幾個人,不是被推薦上了大學,就是去當了工人,先後都走了。他因為父母親的問題,不光走不成,就是當個農民也不得安生——公社和縣上常叫去訓斥他。那些年這個人是夠西惶的了。老百姓把特務看得比反革命分子還要嚴重,所以村裏大部分人都不敢理這個“特務兒子”,生怕惹來橫禍。高立民孤孤單單的,像一只入不了群的乏羊。他經常穿一身叫化子都不如的爛臟衣服。他也不會做飯,時常吃生的,在山裏常肚子疼得滿地打滾。

我姐姐心7善,看見這個人苦成那個樣子,就常去幫助他。她給他做飯,縫補爛衣服,拆洗被褥。逢個過年過節,還常把這個誰也不敢理的“特務兒子”叫到我們家來,盡拿好東西給他吃——我甚至覺得姐姐對他比對我還要好哩!

我父母親也都是些善人,他們從來也沒有因為這事而責備過姐姐。可是,村裏有人卻風一股雨一股地傳播說,我姐姐和立民關系不正常。

我那時年齡還小,別人不敢當著我父母和姐姐說這些話,就常對我說。我總是氣得分辯說:“我姐姐和立民關系那麽好,你們為什麽說他倆關系不正常?”這話常常讓別人笑半天。

不過,我自己在心裏也納悶姐姐為什麽對立民那麽好。要知道,他可是個特務兒子呀!

有一次,我背過爸爸和媽媽,偷偷問姐姐:“姐姐,高立民是特務兒子,人家誰也不理,你為什麽要這樣關心他呢?你不怕人家說咱路線覺悟低,和階級敵人劃不清界線嗎?”

姐姐手指頭在我鼻子上按了按,笑了:“看你!比咱公社劉書記都革命!立民可不是階級敵人,咱和他劃的什麽界線?

你看他多可憐!寶娃,咱奶奶在世時,不是常對咱說,碰見遇難人,要好好幫扶呢;要不,作了孽,老天爺會拿雷劈的!

咱們這裏有家,他無依無靠,又在難處,難道能眼看著讓這個人磨難死嗎?別人願放啥屁哩,咱用不著怕!”

我立刻覺得,姐姐的話是對的。姐姐也真不怕別人說閑話。在知識青年就留下立民一個人的時候,她對他比以往更關心照顧了。

記得有一次,立民病得起不了床,姐姐就在他屋裏守了一天。她還把家裏的白面、芝麻、腌韭花拿過去,給他搟細面條吃。要知道,我們一個人一年才分十幾斤麥子,吃一頓白面是一件多麽了不起的事啊!

傍晚,立民發起了高燒,姐姐就仍然守在他身邊。點燈時分,姐姐還沒有回來,媽媽急了,只好自己也過去陪姐姐直守了他一夜。

姐姐和立民的關系多麽好啊!誰說他們的關系“不正常”呢?

過了不久,我才知道姐姐和立民是怎樣的“關系不正常”了。

那是一個夏末的傍晚,西邊天上的紅霞像火一樣燒了一會,便變成了柴灰一般的雲朵。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我拿了幾件並不太臟的衣服到村前的小河邊去洗——你們知道,我是個愛美觀念很強的孩子。

當我路過我們隊打麥場上面的小路時,突然聽見麥稭垛後面有兩個說悄悄話——聽聲音還是一男一女。

孩子的好奇心使我忍不住躡手躡腳從麥稭垛旁邊繞了過去。

我的心立刻縮成了一團,渾身發抖,馬上連滾帶爬退回到原來的地方。天啊!沒想到這兩個人竟然是立民和我姐姐;我剛才看見立民把姐姐抱住,在她臉蛋上沒命地親哩!

我立在小路上,心怦怦的直往嗓門眼上跳。我想馬上跑開,但聽見他倆又說開了話,便忍不住想聽聽他們到底說些什麽。

就聽見立民說:“……小杏,你真好!我愛你,永遠也離不開你。沒有你,我簡直就活不下去了。你答應我吧,小杏!

你說呀,你愛我嗎?唉,愛我的什麽哩……我父母已經坐了六七年禁閉,年埡我要當一輩子反革命的兒子了,你大概怕……”

“不怕!就是你坐了禁閉,我也會永遠等著你的!”這是姐姐的聲音。

接下來就聽見立民哭了。哭了一陣後,聽見他又對姐姐說:“我要永遠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你!我會永遠得得,你在一個什麽樣的時候,把你的愛情給我的呀!唉,我從小沒受過苦,一輩子當個農民也當不好,你跟上我要吃苦的……”

就聽姐姐說:“不怕!立民,只要我們一輩子真心相愛,就是你以後討吃要飯,我也會永遠跟著你的!”

聽見立民又哭了,像娃娃一般嗚咽著。接著,聽見姐姐也哭了——但那哭聲聽起來根本不是傷心的。

不知為什麽,眼淚也從我的眼睛裏湧出來了——我也哭了。

我抹著眼淚來到了靜悄悄的小河邊。我呆呆地立在黃昏中,望著遠處朦朧的山影出了老半天神。我好長時間弄不清楚我為什麽哭。後來慢慢盤算,我才模模糊糊覺得,我是受了感動:我的好姐姐!立民已經是一個狼不吃狗不聞的人了,誰都躲著他走,生怕把“反革命”傳染上,可她竟然這樣去愛這個人!我當時還並不懂得多少男女之間的事,我只從我自己一顆孩子的心判斷,我的親愛的姐姐她做了一件好事!

那天,姐姐把立民帶到家裏來,她自己親自張羅著包了一頓餃子。過日子很仔細的父母親好幾次嘮叨著問姐姐:今天既不逢年,也不過節,為什麽要吃好的呢?

姐姐和立民大概都在心裏偷著笑。可他們並下知道,偷著笑的還有另外一個人。

後來,生活猛然間發生了大變化。“四人幫”完蛋後,聽說受了冤屈的立民父母親平了反,從禁閉裏放出來了。第二年,姐姐就鼓動立民去考大學,她自己也去考了。結果立民考上了北京的一個大學,姐姐差幾分,沒有考上。

立民走後,全村人議論了許多天,都說世事又變了,苦難的立民翻了身,展開了翅膀。姐姐看來又高興又難受:高興立民上了大學;而難受純粹是為了他們的分離。我已經長大點了,再有二年就要上初中,已經朦朧地知道了一些愛情的奧妙。我知道立民一走就是好幾年,姐姐那麽喜歡他,他一走,她心裏會有多麽寂寞和難受啊!而要是姐姐難受了,那我心裏是很不好受的。

但我沒想到,這一切還有彌補的好辦法。

好長的時間來,大概村裏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姐姐總是定期到村對面的公路上,從鄉郵員老李叔叔的手裏接回一封又一封立民從北京寄來的信;同時,她也把一封又一封的信交給李叔叔,向北京寄去了。姐姐大概和老李叔叔達成了“協議”,讓他保密,所以村裏人都是不知道這事的。但可沒瞞過我的眼睛。

自從立民上了大學,村裏人也就再不說姐姐和他的閑話了。我知道姐姐是個很靦腆的人,不願讓別人知道這些事。要是村裏人知道了真情,常常會動不動就開一些秀粗魯的玩笑,這種玩笑會使任何一個害羞的姑娘都難為情。

爸爸看來也不清楚——他看來只知道關心土地和莊稼,對旁的事都是麻木不仁的。不過,我有時也看見他用一種可憐和憂郁的目光,盯著姐姐的背影出半天神;但也不說什麽話,只是嘆一口就完了。

我知道,姐姐每次接到立民的信,就常躲到村前打麥場的麥稭垛後面去盾(一想起那地方我就心跳臉燒)。

看完信回來時,她總是滿臉喜氣洋洋,不住點地唱一些叫人很愉快的歌子。姐姐的嗓子是挺棒的,像收音機裏那些人唱的一樣好聽。

就在姐姐最高興的時候,爸爸就顯得更不痛快了。他總是煩躁地打斷姐姐的歌聲,拉著像要哭一樣的音調央求姐姐說:“好娃娃哩,別唱啦,我這陣兒心口子疼得要命……”

每當這時,我總是在心裏埋怨爸爸,嫌他老是在姐姐最高興的時候,心口子就疼,把姐姐的興致全破壞了。但我也對爸爸充滿了愛和同情。自從媽媽死後,他變得多麽可憐啊。

看,他的頭發都快全白了!

但是,在姐姐高興的時候,我的心情也是很好的。我表面上裝得一無所知,但一背轉人,也不由得笨嘴舌唱起歌來。

我本來只愛畫畫,並不愛唱歌,但在這樣的時候,我還是要唱幾聲——為了祝福親愛的姐姐。不論是誰,只要他自己有姐姐,他就會知道:盡管他表面上對自己姐姐的婚事不好說什麽,但他實際上是怎樣在內心裏關懷著她的幸福啊!

元旦又來臨了。

我們鄉下人一般是不過這個年的。在我們看來,這個節日是屬於城裏人的。我們鄉下人過年就是過春節。

對於老百性來說,過節日的主要標誌就是吃好的。今天,村裏家家戶戶仍然像往日一樣,都是粗茶淡飯,誰家也沒顯出一絲節日的氣氛來。

唯獨我們家與眾不同,竟然像城裏人一樣,張羅著過這個“洋”歷年了。其實,這事主要是姐姐在張羅。自從媽媽死後,家務事都是由姐姐作主的。爸爸是不管這些事的,他照舊一聲不吭,清早起來就上山砍柴去了。

我知道,姐姐今天是很高興的,因為她昨天又接到了立民的信。但我心裏也忍不住嘀咕:姐姐,你也高興的有點過分了。為了慶賀你收到立民的一封信,今天就破費著包餃子吃嗎?你知道,咱家囤裏的白面可是不多了!

但我並不反對姐姐今天包餃子;只要姐姐樂意的事,我從來都是支持她的。

姐姐一打早就到菜窖裏挖了許多胡蘿蔔回來,準備做餡。

她把蘿蔔不知在水裏洗了多少遍,就在鐵擦子上擦成絲,放在開水鍋裏一冒,撈出來捏成疙瘩,放在了白瓷盤裏。接著她又搗蒜、搗胡椒、剝蔥,忙了好一陣。畢了,她給我塞了兩塊錢,叫我到鎮子上去買二斤羊肉回來。

我很高興為姐姐跑這個差,趕忙拿了個尼龍網兜就起身。

我剛出門,姐姐又追了出來。不知為什麽,她笑盈盈地用兩條胳膊抱住我的肩頭——我感到那胳膊微微地有些顫抖。

她臉紅得像一片早晨的霞,稍微猶豫了一下,便把嘴貼到我的耳朵上,悄悄說:“路上別玩,買了肉就趕快回來,姐姐等著包餃子呢。今天咱們家要來客人。你知道是誰嗎?是高立民。就是那個插隊知識青年。他上個月從北京來咱們省上的工廠實習,昨天來信說元旦要回村來看看……”

我感到一種火一樣熱烈的感情通過姐姐的胳膊傳導到我身上來了。我擡頭看了看姐姐,見她眼睛裏竟然噙著淚水。我這時才發現,她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新剪了頭發,雪一般潔白的脖頸和桃花一樣粉艷的臉蛋,在烏黑發亮的頭發襯托下,漂亮的像國畫上的仙女。我望著幸福的姐姐,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對她點了點頭,就飛一般向遠處的鎮子上跑去。

我現在才明白了,姐姐為什麽今天包餃子。我還見她把過端陽包粽子的糯米、紅棗,過六月六的蕎麥涼粉糝子都搬到太陽地裏曬;還把花生豆呀,葵花籽呀,統統拿出來用簸箕簸了一遍。而這些珍貴的吃食姐姐平時連我都不讓動——原來她是藏著等立民回來吃呀!

陰得很重的天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飄起了雪花。我跑著,跳著,向鎮子上飛奔而去。越來越密的雪花像瀑布似的在虎前流瀉著。田野裏靜悄悄的,只聽見雪落在地上沙沙沙的響聲。一片迷迷中,瞧見遠處山尖上已經開始白了。我在風雪中跑著,像個小瘋子似的手舞足蹈,高興得張開嘴“啊啊”的狂叫著。我是多麽的興奮啊,因為姐姐想念了許久的那個人就要回來了!當年,他在村裏是一個被人看不起的人。

這次回來,他可是個排排場場的大學生了。他是在北京上大學呀!北京,那可是容易去的地方嗎?我是去過的——是在夢中。我要叫立民好好給我講一講北京的事情。我在內心裏也充滿了對立民的相信和愛,因為他將是姐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姐夫。我想,他這次回來,一定會像人家的姐夫一樣,和姐姐舉行個訂婚儀式,請村裏的人吃喝一頓。這樣,姐姐就再不會被村裏人笑話二十七歲還沒男人。親愛的姐姐為了這,是受了許多委屈的。女大不嫁,別人是多麽小看呀……

我一邊跑,一邊胡思亂想,沒覺得就跑到了鎮子上。

我很快到店鋪裏去買肉,可公家的羊肉早賣完了。於是又跑到鎮子外面河灘裏的自由市場上買了二斤羊肉,折轉身上了公路,就往家裏跑。

突然,我聽見背後有人喊我的小名。

我停住腳,回頭一看,原來是鄉郵員老李叔叔。李叔叔一直在我們這川道裏送信,大人小孩他都認識。姐姐每次就是從他手裏接回立民的信。

李叔叔已經走過來了,狗皮帽子和肩膀上落了一層雪。他把一封信遞到我手裏,笑嘻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回去給你姐姐!”

說完就轉身走了。

我看了看信皮子,的確是給姐姐的;是省上一個什麽化工廠寄來的。我猛然想起姐姐剛才說過,立民已經從北京來信小上一個工廠實習來了,是不是他給姐姐的信呢?可又一想:立民不是今天要來嗎?姐姐昨天不是收到了他的信嗎?但是,我們在省裏又沒熟人和親戚。誰給姐姐寫信呢?除過立民,再不會是其他人!他為什麽又寫了封信呢?不是是他出了什麽事?

我由於心急,也沒考慮什麽就把信很快拆開了。

當我看見開頭“親愛的小杏”一句話,便嚇得出了一身汗,不敢看了。天哪,我做了一件多麽荒唐的事!我怎能偷看姐姐的戀愛信呢?

我想,既然把信拆開了,我就是說我沒看,姐姐也是不會相信的。再說,第一次看亦愛信,這誘惑力太大了,我根本抗拒不了。我於是決定要看這封信——我想姐姐是會原諒我的,她那樣親我。再說,我是個嘴牢的孩子,不會給別人說的,連父親也不會給說的。姐姐她不知道,就是她和立民親嘴的事,我也是沒給任何人露一個字的。

我於是在路邊找了一個既避風又避人的地方,看起了這封信——

“親愛的小杏:

你好!

我想還是直截了當把一切都說清楚吧!由於痛苦,我無法寫長信。昨天發出的信,你在元旦前一天大概已經收到了。

我本來是想利用元旦的假期回來一趟的,想當著你的面把一切說清楚,但我想我們都會無法忍受這種面對面的折磨。因此,我決定不回來了,覺得還是信上說這事為好。

我不得不告訴你:我父母親不同意咱們的婚事(你大概在省報上看見了,我父親又當了副省長)。他們主要的理由是:你是個農民,我們將來無法在一起共同生活。

我提出讓他們設法給你安排個工作,但他們說他們不能違背《準則》,搞“走後門”這些不正之風,拒絕了我的請求。父母親已經給我找了個對象,是個大學生,她父母和我父母是老虞友,前幾年又一同患過難。親愛的小杏,從感情上說,我是愛你的。但我父母在前幾年受盡了折磨,現在年紀又大了,我不能再因為我的事而傷他們的心。再說,從長遠看,咱們若要結合,不光相隔兩地,就是工作和職業,商品糧和農村糧之間存在的現實差別,也會給我們之間的生活帶來巨大的困難。由於這些原因,親愛的小杏,我經過一番死去活來的痛苦,現在已經屈服了父母——實際上也是屈服了另一個我自己。我是自私的,你恨我吧!啊,上帝!這一切太可怕了……”

我看到這裏,頭上立刻像響了一聲炸雷!這信上有些話雖然我不太能讀懂,但最主要的我已經看明白了,立民他已經不要我的姐姐了!

我腦子裏像鉆進了一群蛀子,嗡嗡直響;感到天也旋來地也轉,好像雪是從地下往天上飄。我趕忙把信塞在衣兜裏,拔腿就往家裏跑……

我跑進院子,站住了。

我聽見姐姐正在屋子裏唱歌。歌聲從屋子裏飄出來,熱辣辣的,在風雪裏傳蕩著:“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不論是狂風暴雨,不論你到天涯海角,這一顆心,永遠和你在一道……”

我知道,這是一乎電影插曲,姐姐最喜歡唱的一首歌。淚水在我的臉上唰唰地淌著。密密的雪花在天空飄飛旋轉,大地靜悄悄的和我一起聽姐姐唱歌。

我在院子裏立了一會,用袖子揩了揩臉上的淚水,腿上像綁了石頭似的,一步一步挪回了屋子。

姐姐正在竈火圪土勞軍炒花生豆,鍋裏煙氣大冒,畢畢剝剝直響。

她大概看見我的神色不對,就走過來,驚訝地打量了我一下,突然問:“寶娃,你買的羊肉呢?”

我看了看自己的兩只空手,才知道羊肉已經丟在看信的地方了!

我什麽也沒說,掏出那封信交給了姐姐,便忍不住撲在炕攔石上,“哇”一聲哭了!

我趴在炕攔石上哭了好一陣。等我爬起來的時候,姐姐早已經不在屋子裏了。地上散亂地丟著那幾頁信紙。屋子裏彌漫著一股很嗆人的味道——大概是鍋裏的花生豆焦糊了。

姐姐到哪裏去了呢?我的心忍不住一緊。我什麽也不顧地跑出了屋子。

外面的風雪更大了,地上已經積起了厚厚一層荒雪。山白,川白了,結了冰的小河也白了。遠遠近近,白茫茫一片。

大地上一切難看的東西,都被這白雪遮蓋了。

姐姐呀,你在哪裏呢?

我順著打麥場上面的小路,出了村子,穿過那一片開闊的川地,盲目地向小河那邊走去;我在彌漫的風雪中尋找著姐姐,腳下打著滑溜,時不時就栽倒在地上。

當我跌跌爬爬走到小河邊的時候,突然看見河邊一塊大石頭上坐著一個人,渾身上下覆蓋著雪,像堆起來的雪人一般。這不是姐姐嗎?

這正是我親愛的姐姐。她兩條胳膊抱著膝蓋,一雙失去光彩的眼睛迷惑地望著風雪模糊了的遠方。她好像已經停止了呼吸,沒有了活人的氣息,變成了一座白玉石雕成的美麗的塑像。

我也默默地坐在了她身邊,把頭輕輕靠在姐姐的肩膀上,忍不住嗚咽起來。天漸漸昏暗下來。風小了,雪仍然很大;毛茸茸的雪片兒在黃昏裏靜悄悄地降落著。歸牧的羊群從對面山裏漫下來。在風雪緩緩向村子裏移動。

姐姐伸過來一只冰涼的手,輕輕地顫抖著,撫摸著我的頭。我仰起臉在昏暗中望了望姐姐:啊,她一下子好像老了許多歲!我依稀看見她額頭和眼角似乎都有了細細的皺紋。我的親愛的苦命的姐姐!

不知道父親是什麽時候站在我們面前的。他帶著一身山裏的黃土,臉上流著汗道道,落了雪的頭發純粹是白的的。

他不出聲地彎下腰,拍去了姐姐和我身上的雪,從胳膊窩裏拿出我的皮帽子給我戴上,又拿出姐姐的那條毛圍巾,給她圍在脖子上;然後用粗大的手掌輕輕拂去了姐姐間發上的雪花——那實際上是在輕輕的,慈愛地撫摸著姐姐。爸爸,我知道了,你不僅愛土地和莊稼,你實際上是多麽地愛我們啊!

姐姐站起來,頭一下子埋在爸爸懷裏,大聲地哭起來了。

爸爸輕輕撫摸著她的頭,沈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唉,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怕你傷心,爸爸不願和你說……我知道人家終究會嫌棄咱們的……天黑了,快回家去吧……”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無聲地向這個世界上降落著。

就像在我們小時候一樣,爸爸一只手牽著姐姐的手,一只手牽著我的手,踏著松軟的雪地,領著我們穿過田野,向村子裏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嘴裏嘟嘟囔囔地說:“……好雪啊,這可真是一場好雪……明年地裏要長出好莊稼來的,咱們的光景也就會好過了……噢,土地是不會嫌棄我們的……”

姐姐,你聽見了嗎?爸爸說,土地是不會嫌我們的。是的,我們將在這親愛的土地上,用勞動和汗水創造我們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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