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希臘舞台上最悲慘的人物

九、在希臘悲劇的日神部分中,在對白中,表面的一切看上去都單純、透明、美麗。在這個意義上,對白是希臘人的一幅肖像。他們的天性也顯露在舞蹈中,因為舞蹈時最強大的力量盡管只是潛在的,卻通過動作的靈活豐富而透露了出來。索福克勒斯的英雄們的語言因其日神的確定性和明朗性而如此出乎我們的意料,以至於我們覺得一下子瞥見了他們最深層的本質,不免驚詫通往這一本質的道路竟如此之短。

然而,我們一旦看出,英雄表面的和其變化歷歷可見的性格無非是投射在暗壁上的光影,即徹頭徹尾的現象,此外別無其他,從而寧可去探究映照在這明亮鏡面上的神話本身,那麼,我們就突然體驗到了一種同熟知的光學現象恰好相反的現象。如果我們強迫自己直視太陽,然後因為太刺眼而掉過臉去,就會有好像起治療作用的暗淡色斑出現在我們眼前。相反,索福克勒斯的英雄的光影現象,簡言之,化妝的日神現象,卻是瞥見了自然之秘奧和恐怖的必然產物,就像用來醫治因恐怖黑夜而失明的眼睛的閃光斑點。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可自信正確理解了“希臘的樂天”這一嚴肅重要的概念。否則,我們當然會把今日隨處可見的那種安全舒適心境誤當做這種樂天。
希臘舞台上最悲慘的人物,不幸的俄狄浦斯,在索福克勒斯筆下是一位高尚的人。他盡管聰慧,卻命定要陷入錯誤和災難,但終於通過他的大苦大難在自己周圍施展了一種神秘的賜福力量,這種力量在他去世後仍起作用。深沈的詩人想告訴我們,這位高尚的人並沒有犯罪。

每種法律,每種自然秩序,甚至道德世界,都會因他的行為而毀滅,一個更高的神秘的影響範圍卻通過這行為而產生了,它把一個新世界建立在被推翻的舊世界的廢墟之上。這就是詩人想告訴我們的東西,因為他同時是一位宗教思想家。作為詩人,他首先指給我們看一個錯綜覆雜的過程之結,執法者一環一環地漸漸把它解開,導致他自己的毀滅。這種辯證的解決所引起的真正希臘式的快樂如此之大,以致明智的樂天氣氛彌漫全劇,處處緩解了對這過程的恐懼的預見。在《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作品。

我們所見到的正是這種樂天,不過被無限地神化了。這個老人遭到奇災大禍,完全像苦命人一樣忍辱負重,在他面前一種超凡的樂天降自神界,曉喻我們:英雄在他純粹消極的態度中達到了超越他生命的最高積極性,而他早期生涯中自覺的努力和追求卻只是引他陷於消極。俄狄浦斯寓言的過程之結在凡人眼中乃是不可解地糾纏著,在這裏卻逐漸解開了——而在這神聖的辯證發展中,人間至深的快樂突然降臨於我們。如果我們這種解釋符合詩人的本意,終究還可追問:這神話的內涵是否就此被窮盡了?很顯然,詩人的全部見解正是在一瞥深淵之後作為自然的治療出現在我們眼前的那光影。俄狄浦斯,這弒父的兇手,這娶母的奸夫,這斯芬克斯之謎的解破者!這神秘的三重厄運告訴我們什麼呢?有一種古老的、特別是波斯的民間信念,認為一個智慧的巫師只能由亂倫誕生。

考慮一下破謎和娶母的俄狄浦斯,我們馬上就可以這樣來說明上述信念:凡是現在和未來的界限、僵硬的個體化法則以及一般來說自然的固有魔力被預言的神奇力量制服的地方,必定已有一種非常的反自然現象——譬如這裏所說的亂倫——作為原始事件先行發生。

因為,若不是成功地反抗自然,也就是依靠非自然的手段,又如何能迫使自然暴露其秘密呢?我從俄狄浦斯那可怕的三重厄運中洞悉了這個道理,他解破了自然這雙重性質的斯芬克斯之謎,必須還作為弒父的兇手和娶母的奸夫打破最神聖的自然秩序。的確,這個神話好像要悄聲告訴我們:智慧,特別是酒神的智慧,乃是反自然的惡德,誰用知識把自然推向毀滅的深淵,他必身受自然的解體。“智慧之鋒芒反過來刺傷智者;智慧是一種危害自然的罪行”——這個神話向我們喊出如此駭人之言。然而,希臘詩人如同一束陽光照射到這個神話的莊嚴可怖的曼儂像柱曼儂(Memnon),荷馬史詩《奧德修記》中的美男子。底比斯附近有一像柱,傳說是曼儂的像柱,朝陽照射其上,便發出音樂之聲。上,於是它突然開始奏鳴——按著索福克勒斯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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