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哈里·哈勒爾自傳》4.5

  “您是帕勃羅嗎?”我問。

  “我誰也不是,”他友好地解釋。“我們這裏沒有名字,在這裏,我們不是人。我是個棋手。您希望上一堂人物結構課嗎?”

  “是的,請賜教。”

  “那就請您給我提供幾十個您的形象。”

  “我的形象……”

  “您曾看見您的所謂人物分解為許多形象,我要的就是這個。沒有形象我不能弈棋。”

  他把一面鏡子遞到我面前。我又看見我這個人的統一體分解為許多我,數目好象還增加了。不過,現在這些形象都很小,跟棋子一般大,棋手不慌不忙地用手指拿出幾十個,把它們放在棋盤邊的地上。同時,他語氣單調地說,就象一個人重覆他已經做過的演說或講課那樣:

  “人是永恒的整體這個觀點是錯誤的,它會給人帶來不幸,這您是知道的。您也知道,人由許多靈魂、由無數個‘我’構成。把人的虛假的統一分解為這許多形象,被看作瘋話,為此,科學還發明了‘精神分裂癥’這個名字。當然,沒有主次,沒有一定的秩序和安排,這種多樣性就無法統制。在這個意義上,科學是對的。但另一方面,科學認為,這許多局部自我只能處在唯一的、互相制約的、持續一輩子的體系中,這就不對了。科學界的這個錯誤帶來某些惡果,它的價值僅僅在於國家雇用的教員和教養員發現他們的工作簡化了,無需思考和實驗了。由於這個錯誤,許多本來難以治愈的瘋人被看作是‘正常的’,是對社會很有用的人。相反,有些天才卻被看作瘋子。因此,我們要用一個新概念補充科學界的漏洞百出的心理學,這個概念叫結構藝術。我們表演給經歷過自我解體的人看,他隨時都可以任意重新組合分解開的部件,從而達到生活之劇的多樣性。像作家用少數幾個角色創造劇本那樣,我們用分解了的自我的眾多形象不斷地建立新的組合,這些組合不斷表演新戲,不斷更換新的情景,使戲始終具有新的弓人入勝的緊張情節。請您觀看!”

  他毫無聲響地用聰慧的手指抓住我的形象,抓住所有老頭、小夥子、兒童、女人,抓住所有活潑愉快的和愁容滿面的、強壯有力的和弱不禁風的、敏捷的和笨拙的小人,迅速地把他們放到他的棋盤上,安排成一場遊戲。他很快地把他們組成集團和家庭,讓他們比賽和廝殺,讓他們相互間友好,相互間敵對,構成一個小小的世界。我快活地看著,他當著我的面,讓這個生氣勃勃而又井井有條的小世界活動起來,讓他們比賽、廝殺、結盟、打仗,讓他們互相求婚、結婚、生兒育女。這真是一出角色眾多、生動緊張的戲劇。

  接著,他露出快活的神情,用手在棋盤上一抹,輕輕地把棋子抹倒,堆成一堆,像挑剔的藝術家那樣,沈思地用同一些形象安排一場新的遊戲,把他們重新組合,使他們結成新的錯綜覆雜的關系。第二場遊戲與第一場很相似,這是用同一種材料建立的同一個世界,不過色彩變了,速度變了,強調的主題不同,情景不同。

  就這樣,聰明的建設者用同一些形象組成一場又一場遊戲,這些形象每一個都是我的一部分。這些遊戲從遠處看很相像,很明顯地屬於同一個世界,出自同一個來源,然而,每場戲都是完全新的。

  ‘該是生活藝術,”他講授道。“將來,您自己可以隨意繼續塑造您的生活遊戲,使它具有生氣,使它紛亂繁雜,使它豐富多彩,這是您的事。在更高一層意義上說,一切智慧始於瘋癲,那麼,我們也可以說,一切藝術、一切想象始幹精神分裂癥。甚至有的學者也稍微認識到了這一點,例如,在《王子的神奇號角》這本非常有趣的書裏就能讀到。這本書描寫了一位學者辛苦勤奮的工作,是由於許多瘋癲的、關在瘋人院裏的藝術家的天才合作才變得高貴起來的。就這樣,請您收起您的角色,這種遊戲今後還會經常使您快樂。今天十分放肆、變成不可容忍的妖怪、敗壞了您的興致的角色,明天您可以把他貶為無關緊要的配角。一時似乎註定要倒黴、成為明星的又可憐又可愛的角色,下一次您可以讓她成為公主。祝您快活,我的先生。”

  我感激地向天才的棋手深深一鞠躬,把小棋子裝到口袋裏,從狹窄的門中退了出來。

  本來我想,我回到走廊裏就坐到地上,用這些小角色玩它幾個鐘頭,永遠玩下去。但是,我剛回到明亮的圓形走廊裏,新的強大潮流就把我帶走了。一幅標語在我面前閃著耀眼的光。

  ┌——————───—┐

  │ 荒原狼訓練者的奇跡 │

  └——————───—┘

  看到這塊牌子,我百感交集;各種各樣的恐懼和害怕又從我以往的生活、從遺忘了的現實中湧出,使我揪心。我用顫抖的手把門打開,走進新年集市似的房間。我看見裏面安了一道鐵欄桿,把我和舞台隔開。舞台上站著一位馴獸者,這位先生裝模作樣,外表有點像市場上叫賣生意的商人。他留著寬大的上須,上臂肌肉發達,穿著花哨的馬戲服。盡管如此,他卻又很像我,像得陰險討厭,這位強壯的漢子像牽一條狗那樣,用繩子牽著一只又大又漂亮、瘦得可怕、眼神卑法的狼,這光景真慘啊!觀看殘忍的馴獸人讓這只高貴而又卑微聽話的猛獸表演一系列花招和引起轟動的節目,讓人既感到惡心又感到緊張,既感到可憎可惡又感到神秘有趣。

  這位漢子是從我身上分出來的該死的孿生兄弟,他把狼馴得服服貼貼。那只狼非常註意地聽從每一個命令,對每一聲呼喚、每一聲鞭響,都作出低三下四的反應,它雙膝跪倒,裝死,用兩條後腿站立,乖乖地用嘴巴銜面包、雞蛋、肉、小筐子,它甚至用嘴巴拉起馴獸人扔下的鞭子,給他送過去,一邊還卑躬屈膝地搖著尾巴。一只兔子被送到狼的面前,接著又上來一只白色小羊羔,狼張大嘴巴露出牙齒,饞得渾身發抖,直流口水,但是它沒有去碰兔子和羊羔的一根毫毛。兔子和羊羔渾身打顫,蜷縮著身子蹲在地上,狼按照命令以優美的姿勢從它們身上一躍而過,它甚至在兔子和小羊羔之間坐下,用前爪擁抱它們,和它們組成一幅動人的家庭景象。這時,它從人手裏舔吃一塊巧克力。狼學會了否認自己的本性已經到了何等程度啊!看到這些,我感到這是一種折磨,是受罪,不禁毛骨悚然起來。

  不過,在節目的第二部分。激動的觀眾和狼一起,為它受折磨而得到報償。上述精美的馴獸節日表演完了,馴獸者為狼羊組合而感到驕傲,露出甜甜的微笑向觀眾鞠躬致謝,然後對換了角色。外貌酷似哈裏的馴獸者突然深深一鞠躬,把鞭子放到狼的面前,跟先前的狼一樣瑟縮發抖,樣子非常可憐。狼卻哈哈笑起來,舔了舔嘴巴,原先那種痙攣和虛偽的樣子一掃而光,它的眼睛射出兇光,整個身體結實有力,它又獲得了野性,精神抖擻起來。

  現在是狼下命令,人聽從狼了。人按照命令,雙膝跪地,裝成狼的樣子,伸出舌頭,用補過的牙齒撕碎身上的衣服。他按照馴人者的命令忽而用兩條腿走路,忽而又用四肢爬行,他像動物那樣坐立,裝死,讓狼騎在身上,給它送去鞭子、任何侮辱性的、反常的事情,他都低三下四地接受,做得非常出色,充滿了幻想。一位漂亮的姑娘走上舞台,靠近被馴的男子,撫摸他的下巴,把臉頰挨近他的臉踏著,但他卻依然四肢著地,繼續當畜生,搖搖頭,開始向美女呲牙咧嘴,最後像狼那樣露出一副兇相威脅她,把她嚇跑了。給他遞去巧克力,他輕蔑地聞了聞,把它推開。最後又讓小白羊和又肥又嫩的小花兔上了舞台,容易訓練的人表演最後一招:裝狼。他覺得這是一種樂趣。他用手指和牙齒抓住驚叫的小動物,從它們身上撕下一塊塊皮和肉,擰笑著吞噬生自,美滋滋地閉起雙眼、津津有味地喝那冒著熱氣的鮮血。

  我恐懼地趕緊逃出門來。我看見,這個魔劇院並不是聖潔的天堂,在它那漂亮的外表下全是地獄。噢,上帝,難道這裏也不是解脫超生之所?

  我害怕地來回亂跑,感到嘴巴裏既有血腥味,又有巧克力味,兩種味道都很可惡。我強烈地希望離開這個混濁的世界,熱切地企圖在向已身上回憶起更容易忍受、稍許友好一點的圖景。我心中響起“噢,朋友,不要這種聲調?”我恐懼地回想起戰爭期間有時看到的關於前線的可怕照片,想起那一堆堆橫七豎八地堆在一起的屍體,這些屍體的頭上戴著防毒面具,一張張臉都變成了獰笑的鬼臉。當時,我懷著對人類友好的感情,反對戰爭,看到這些圖片非常驚駭。回想起來,這是多麼愚蠢、多麼天真可笑啊!現在我知道了,不管是馴獸者、部長、將軍,還是瘋子,他們頭腦中的思想和圖畫也同樣潛藏在我身上,它們是同樣的可憎、野蠻、兇惡、粗野、愚蠢。

  我舒了一口氣,回憶起劇院走廊起點的一塊牌子。先前,我看見那個漂亮的小夥子急不可待地鉆進那扇門去。牌上寫著:

  ┌——————───—┐

  │ 所有的姑娘都是你的 │

  └——————───—┘

  我覺得,總而言之一句話,最值得追求的莫過於此了。我為又能逃脫該死的狼的世界而高興,從門口走了進去。

  我覺得裏面像傳說的那樣腰肌遙遠,同時又那樣熟悉,不禁打了個寒噤。一股我青年時代的氣息、我少年時代的氣息向我飄過來,真是奇特,我心臟裏也仿佛流動起當時的血液。剛才我的所作所為,我想的事情,一下子忘了個精光,我又變得年輕了。一小時以前,片刻以前,我還以為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追求,什麼是渴望,然而這是一個老年人的愛和渴望。現在我又年輕了,我現在心中感到的——一這熾熱地流動的火、這強烈地牽動人的渴望、這像三月和煦的春風能使一切溶化的熱情——是年輕的、新鮮的、真實的。噢,被遺忘的火又燃燒起來,以往的聲音又深沈地越響越大,血液在沸騰,靈魂在歡呼歌唱!我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我的腦海裏全是拉丁文、希臘文,能背誦許多優美的詩行,我的思想充滿追求和功名心,我的想象充滿藝術家的夢想。但是,在我心中比所有這些熊熊烈火燃燒得更深沈、更強烈、更可怕的是愛情之火,對異性的渴念,對歡樂的折磨人的預感。

  我站在一座巖石小丘上,山腳下是我的家鄉小城。春風和煦,飄來一陣早春的紫羅蘭的清香,流經小城的河流閃閃發光,老家的窗戶也似乎在向我仰視,所有這一切的目光、聲音、氣味都是那樣使人陶醉地充實,那樣清新,讓人沈浸到創造中,一切都射出深沈的光彩,一切都在春風中神遊飄忽。以前,在剛進入青春期的充實的、詩意般的歲月中,我所看到的世界就是這樣的。我站在山丘上,春風撫弄著我長長的頭發!我沈浸在夢幻般的愛情的渴望之中,用迷惑的手從剛剛發綠的灌木上摘下一張半開的嫩芽,把它舉到眼前,聞它(聞到這種葉香,以往的一切又都清晰地湧現在我的眼前),接著,我用嘴唇合住這個小綠芽玩味著,咀嚼起來,我的嘴唇至今還沒有吻過一位姑娘呢。嘗到這種又酸又苦的味道,我突然很確切地知道我目前的處境了,一切又都回來了。我又在經歷兒童時代的最後一年的一個鏡頭,這是早春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這一天,我在獨自散步時碰到了羅莎·克賴斯勒,羞答答地向她打招呼,如癡如呆地愛上了她。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位美麗的姑娘。她獨自一人,夢幻似地走上山來,並沒有看見我。我戰戰兢兢地看著她上山。她的頭發梳成兩條粗辮子,兩邊的臉頰上垂下一繳給散發,在微風中飄動。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這麼美麗的姑娘,她那隨風飄動的發絲是多麼優美瀟灑,她穿著薄薄的藍色長裙,裙子的下擺從腿上垂下,多麼優美,多麼引人還想。正像我咀嚼的嫩芽發出又苦又香的味道,我看見春天就在面前,產生了一種不安而又甜蜜的歡樂和害怕的感情,看見這位姑娘,我全身心都充滿了一種對愛情的致命的預感,對女性的預感。我預感到巨大的可能和各種允諾,預感到無名的歡樂、不可想象的迷亂、害怕和痛苦,預感到最深切的解救和最深重的罪責。噢,春天的苦味把我舌頭燒灼!噢,戲耍的春風將她紅通通的兩頓邊的散亂頭發吹拂!然後她向我走近,擡起頭來認出了我,臉上微微泛出紅暈,轉過臉看著別處;我摘下受堅信禮的青年帽,向她致意,羅莎很快就鎮靜下來了,她微微一笑,文靜地還了禮,昂起頭,緩慢、穩重、高傲地向前走去,我目送著她,向她投去千百種相思、要求和敬意。

  這是三十五年前一個星期天的事。此刻,當時的情景又一一出現在我的眼前:山丘和城市,三月的春風和嫩芽的氣息,羅莎和她棕色的頭發,越來越強烈的渴望和甜蜜而使人窒息的害怕心情。一切都跟當時一樣,我仿佛覺得,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像愛羅莎那樣愛過別人。這次,我想以不同的方式接待她。我看見,她認出我時臉上一下子泛起了紅暈,竭力掩飾自己的羞澀,我立即明白,她喜歡我;這次重逢意味著什麼,對她和我都是相同的。我不再像上次那樣摘下帽子,那樣莊重地站著讓她從身邊走過。這次,我克制了害怕和困窘,聽從我的感情的命令,高聲喊道:“羅莎!你來了,啊,美麗漂亮的姑娘,感謝上帝!我多麼愛你。”這也許不是此刻可說的最聰明的話,只是這裏不需要才智,這幾句話完全足夠了。羅莎沒有擺出一副貴婦人的樣子,繼續向前走去,她停住腳步,看了看我,臉色更紅了。她說:“你好,哈裏,你真的喜歡我?”她健壯的臉上那雙棕色眼睛活活有神,發出一種光彩。我感到,自從那個星期天讓羅莎從身邊跑掉那一刻起,我以往的整個生活和愛情都是錯誤的。混亂的,充滿了愚蠢的不幸。現在,錯誤得到了更正,一切都不同了,一切又都變好了。

  我們伸出手,緊緊握著,手拉手地慢慢向前走去,感到無比的幸福。我們都很窘,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於是就加快腳步跑起來,一直跑到喘不過氣來才停下。我們始終沒有松手。我們兩人還是孩子,不知道互相之間該怎麼做,那個星期天,盡管我們沒有親吻一下,但我們都覺得無比的幸福。我們面對面站著,喘了一會兒氣,在草地上坐下,我撫摸地的手,她用另一只手羞答答地撫弄我的頭發,我們又站起身,比試誰身體高,我比她高一指,但我不承認,說我們完全一般高,上帝決定了我們是一對,我們以後要結婚。這時羅莎說,她聞到了紫羅蘭的花香,我們跪在春天矮矮的草地上找紫羅蘭,我們找到了幾支短柄紫羅蘭,每個人都把自己找到的紫羅蘭送給對方。天漸漸涼了,陽光斜照在巖石廣,羅莎說,她該回家了,我們兩人都有淒楚的感覺,因為我不能陪她回去,可是我們心裏都有一個秘密,這秘密是我們所占有的最可愛的東西。我仍站在上面的巖石上,聞著羅莎送給我的紫羅蘭。我臉對著山下,在一塊陡峭的巖石上躺下,看著下面的城市等待著,終於看見山巖下她那可愛的小小的身影出現了,看著她經過水井,走過小橋。我知道,現在她回到了家裏,穿過各個房間,而我躺在這*面,離她遠遠的,但是有一條帶了把我們連在一起,有一條河流從我這裏通到她身旁,有一個秘密從我身上向她飄去。

  整整一個春天,我們常常見面,時而在這裏,時而在那裏,有時在山_上,有時在園子籬笆旁。丁香花開始開花時,我們羞怯地第一次接了吻。我們這些孩子能夠給予對方的東西不多,我們只是輕輕地吻了一下,還缺乏激情烈火,我只敢輕輕地撫弄她耳邊松軟的頭發。但是這一切都是我們的,都是我們在愛情和歡樂方面所能做的。我們小心地接觸一次,說一句幼稚的情話,不安地互相等待一次,我們就學到一種新的幸福,我們就在愛情的階梯上又攀登了一級。

  就這樣,我從羅莎和紫羅蘭開始,在更幸福的星光下,又一次經歷我的全部愛情生活。羅莎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伊姆加特,陽光越來越熾熱,星星更加歡樂,而羅莎和伊姆加特都不屬於我,我必須一級一級地往上攀登,去經歷各種各樣的事情,多多地學習,我只好又失去伊姆加特,失去安娜。我又一次愛上我青年時代愛過的每一個姑娘,我能引起她們每一個姑娘的愛情,給她們每個人一點什麼,也從每個姑娘那裏得到一點禮物。以往只在我的想象中存在過的願望、夢想和可能現在變成了現實,讓我親身經歷了。噢,你們這些美麗的鮮花,伊達和羅勒,所有我曾經愛過一個夏天、一個月或者一天的姑娘!

  我明白了,我就是先前看到的那位向愛情之門沖過去的、漂亮赤忱的小青年,我現在盡情享受我的這一小部分,充其量只不過是我的整個人和生活的十分之一或千分之一的這一小部分,讓它成長,讓它絲毫不受我的所有其他形象的拖累,不受思想家的幹擾,不受荒原狼的折磨,不受詩人、幻想家、道德家的奚落。不,我現在只是情人,其他什麼也不是,我呼吸的只有愛情的幸福和痛苦。伊姆加特教會了我跳舞,伊達教會了我接吻,最漂亮的伊瑪是第一個——那是秋天的一個傍晚,我們在樹葉婆婆的榆樹下——我親吻她淡棕色的乳房,讓我喝那歡愉之酒的姑娘。

  在帕勃羅的小劇院裏,我經歷了許多許多,這些經歷很難用語言表達,哪怕是其中的千分之一。所有我愛過的姑娘現在都是我的,每個姑娘都給我一點只有她才能給我的東西,我也給每個姑娘一點只有她才懂得取用的東西。我飽嘗了愛、幸福、歡樂、迷惑和痛苦,在這夢幻的時刻,我生活中所有延誤的愛情又都在我的花園裏開出燦爛的花朵,有的潔白嬌嫩,有的耀眼熾熱,有的黯然失色,有的已經雕謝枯萎了,它們一個個象征著熾烈的歡樂,熱切的夢幻,火熱的憂傷,充滿恐懼的死亡和光華四射的新生。我遇見各種各樣的女人,有的只能匆匆地、通過沖鋒陷陣似的追求才能得到,有的只能長期地謹慎地向她追求,而這種追求是一種幸福;我生活中的每一個陰暗的角落又都出現在我的眼前,在這陰暗的角落,哪怕只有一分鐘的時間,異性的聲音也曾向我呼喚過,女人的一瞥曾激起過我的情火,姑娘們白皙光澤的皮膚曾引誘過我,一切被耽誤的都補回來了。每個姑娘都以各自的方式被我所熱愛。長一雙奇特的深棕色眼睛、頭發淺黃的女人出現了,我曾經在一列快車過道的窗戶邊跟她一起站了一刻鐘,後來,她曾多次在我的夢中出現,她不說一句話,但是她教我預料不到的、使人駭怕的、致命的愛情技巧。那位馬賽港的中國女人,皮膚光滑,性格文靜,露出呆板的微笑,黑色頭發梳得光光的,一雙眼睛遊移不定,她也知道一些聞所未聞的事情。每個姑娘都有她的秘密,都有一股自己家鄉的鄉土氣息,以各自的方式接吻歡笑,以各自特殊的方式感到羞恥,又以各自特殊的方式表現出不害羞。她們來而覆去,洪流把她們帶到我身邊,把我沖到她們身邊,又把我從她們身邊沖走,這是在性愛的河中天真幼稚的遊泳戲耍,充滿扭力,充滿危險,充滿意外。我驚異地看到,我的生活中——一表面上如此貧窮、如此缺乏愛情的荒原狼的生活——充滿著愛情、機遇和誘惑。我幾乎都把它們耽誤了。我避開它們,我對它們熟視無睹,我很快把它們遺忘。可是,她們卻成百成百的保存在這裏,一個不缺。現在我看見她們,跟她們周旋,對她們毫無保留,沈淪到她們那閃著粉紅色微光的陰暗的地府中。帕勃羅提供給我的誘惑也回來了,其他更早一些的誘惑,當時我不甚理解的奇妙的三人或四人遊戲把我也吸收進了它們的輪舞。發生了許多事情,玩了許多遊戲,所有這一切都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

  我安詳地、默默地又從這充滿誘惑、罪孽、糾葛的沒有盡頭的河流中飄浮上來。我已作好了準備,填滿了知識,我博學老練,我成熟了,該輪到赫爾米娜出場了。她——赫爾米娜——果真在我那形象眾多的神話中作為最後一個形象出現了,她的名字在這無窮無盡的行列中最後出現了。但與此同時,我恢覆了知覺,結束了愛情童話,因為我不願在魔鏡的微光中與她相遇,屬於她的不是我的棋局中的一個棋子,而是整個哈裏。噢,我要改變我的形象遊戲,使一切都圍繞著她,最後如願以償地占有她。

  洪流把我沖到岸邊,我又站在劇院的沈默不語的包廂走廊裏。現在做什麼呢?我伸手到口袋裏摸那些棋子,然而,這種擺棋子的欲望很快又淡漠消失了。我周圍是無窮無盡的門、牌子、魔鏡的世界。我漫不經心地看了一下離我最近的一塊牌子,不禁打了個寒顫,上面赫然寫著:

  ┌——————──—┐

  │ 怎樣由愛而殺人 │

  └——————──—┘

  我腦海中閃出一幅記憶中的圖畫,圖畫飛速地抖動著,瞬間即逝:赫爾米娜坐在一家飯館的桌旁,突然停下刀叉,滔滔不絕地談起來。她眼睛裏閃著嚴肅得可怕的神情,對我說,她只有讓我親手殺死才能使我愛她。一個恐懼與黑暗的巨浪向我心頭襲來,突然,一切又在我眼前湧現,墓地,我內心深處又感到痛苦和茫然。我絕望地把手伸進口袋,想取出棋子,變點魔法,改變一下我棋盤的擺法。可是。口袋裏已經沒有一個棋子,我掏出來的是一把刀。我嚇得要死,在走廊裏跑起來,經過一道門,突然來到大鏡子前,向鏡子裏看去。鏡子裏是一只漂亮的大狼,跟我一樣高,安靜地站著,一雙不安的眼睛射出羞怯的目光。它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我,咧嘴一笑,露出血紅的舌頭。

  帕勃羅在哪裏?赫爾米娜在哪裏?那位對人物的結構講得頭頭是道的聰明人到哪裏去了?

  我又朝鏡子裏看了一眼。我剛才是瘋了。高大的鏡子裏根本沒有狼在吐舌頭。鏡子裏映出的是我,是哈裏,臉是灰色的,被一切遊戲所遺棄,被所有的罪孽折磨得精疲力竭,臉色蒼白得可怕,然而終究還是個人,是可以與之說話的人。

  “哈裏,”我說,“你在這裏做什麼?”

  “不做什麼,”鏡子裏的那位說,“我只是等待而已。我在等死。”

  “死在哪裏?”

  “它來了,”那一位說。這時,我聽見從劇院內部的空房間裏傳來樂聲,這音樂既優美又可怕,這是《唐璜》中為石頭客人的登場而伴奏的音樂。那冰冷的聲音來自彼岸,來自不朽者,它可怕地透過幽暗的房子傳了過來。

  “莫紮特!”我想道,用這喊聲呼喚出我內心生活中最可愛最高尚的圖畫。

  這時,在我身後響起一陣笑聲,一陣爽朗而又冷冰冰的笑聲。這笑聲來自人不知道的彼岸,來自受苦受難的、充滿神聖幽默的彼岸。聽見這笑聲,我全身都涼透了,同時又感到幸福。我轉過身,莫紮特向我走來,他笑著從我身旁走過,慢悠悠地走向一道包廂門,他神態自若,打開門走進去。我急切地跟他走過去,他是我青年時代崇拜的神,我一輩子追求的愛與崇敬的目標。音樂還在響。莫紮特站在包廂欄桿旁,廣大無垠的大廳很累,什麼也看不見。

  “您看見了吧,”莫紮特說,“沒有薩克斯管也行的。雖然我肯定不想貶低這優美的樂器。”

  “我們在哪裏?”我問。

  “我們在看《唐璜》的最後一幕,萊波列羅已經雙膝跪下。非常出色的一幕,音樂也還可以聽聽。雖然音樂裏還有各種各樣非常人性的東西,但是仍能感覺到彼岸的味道,您聽那笑聲一對吧?”

  “這是人們譜寫下的最後一支偉大的樂曲,”我像教員那樣莊重地說。“當然,後來還有舒伯特,胡戈·沃爾夫,當然不能忘了貧困而可愛的肖邦。您皺眉頭了,音樂大師?噢,當然還有貝多芬,他也妙極了。但是,這一切盡管很美,卻已經含有裂隙,含有解體的因素,自從《唐璜》問世以來,人類再也沒有創造出天衣無縫的傑作。”

  “您別太操心了,”莫紮特哈哈笑起來,譏嘲地說。“您自己大概也是音樂家?再說,我已經放棄了我的職業,在安享晚年呢。只是為了取樂,我才偶爾去瞧一瞧這類玩意兒。”

  他仿佛指揮似地舉起手,於是一輪明月在什麼地方冉冉升起,也許那是另外的某顆銀白的星體,我從欄桿上向底下深不可測的空間望去,那裏雲霧繚繞,山嶺和海岸隱約可見,在我們底下,一塊荒漠似的平原廣大無垠,向遠方延伸。我們看見在平地上有一位相貌莊嚴的老者,留著長須,臉色憂傷,帶領著一支由幾千名身穿黑衣的男子組成的浩浩蕩蕩的隊伍。他的樣子非常憂傷絕望。莫紮特說:“您看,這是勃拉姆斯。他在追求超脫,不過,這還得等很長時間。”

  我聽說,這幾千名穿黑衣的人都是他的歌曲和樂曲的演員、演奏家,按照神的裁決,他們在他的總樂譜中是多余的。

  “曲子譜得太臃腫,材料浪費得太多了,”莫紮特點頭說。

  接著,我們又看見理查德·瓦格納在帶領另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行進,我們感覺到那幾千名疲乏的人怎樣拉住他,把他吸收進隊伍;我們看到他也邁著疲乏的步伐緩慢地走著。

  “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傷心地說,“這兩位音樂家是可想象的兩個最偉大的極端。”

  莫紮特笑了。

  “是的,向來如此。從遠處看,這一類對立物通常都越來越相似。況且臃腫也不是瓦格納和勃拉姆斯個人的錯誤,那是他們那個時代的錯誤。”

  “怎麼說?難道他們要為此而付出如此深重的代價?”我指責似地喊道。

  “當然,這是法律程序。只有他們付清了他們那個時代欠下的債務,那麼才能看清他們個人的債務還剩多少,是否值得結算。”

  “可是,對此,他們兩人都是無能為力的!”

  “他們當然無能為力。亞當吃了禁果,他們有什麼辦法,然而卻不得不為此而贖罪。”

  “這太可怕了。”

  “不錯,生活向來是可怕的。我們對此無能為力,卻要為此而負責。人一生下來就有罪了。這一點您都不知道,看來您上的宗教課與眾不同。”

  我覺得很淒慘,心裏十分難受。我看見我自己變成一個疲乏不堪的朝聖者,行走在彼岸的荒漠上,我肩負著許多自己所寫的多余的書籍,背著所有自己寫的文章,所有的小品文,後面跟著長長一支隊伍,那是些不得不為我排字的工人和不得不吞下我的文字的讀者。我的上帝!此外,亞當和禁果以及全部其他祖傳的罪孽都還在。所有這一切都要懺悔贖罪,真是煉獄無邊啊!這些罪孽都贖完了才提出這個問題:是否還存在個人的、自己的東西,我的行為及其後果是否只是海洋上空洞的泡沫,只是歷史長河中毫無意義的遊戲。

  莫紮特看見我沮喪的臉,大笑起來。他笑得在空中翻起筋鬥,用腳打出顫音。同時,他對我喊道:“晦,我的年輕人,難道舌頭在咬你,肺在擰你?你在想你的讀者、狼吞虎咽的人,可憐的大吃大喝的人,想你的排字工人,異教徒,該死的教唆犯、霍霍磨刀的人?這真可笑,你這條龍,使人大笑,讓人笑破肚子,笑得尿褲子!噢,你這顆虔誠的心,你滿身塗上黑油墨,充滿心靈的痛苦,我捐給你一支蠟燭,讓你開開心。嘰嘰喳喳,啥啥叨叨,騷騷擾擾,鬧鬧惡作劇,搖搖尾巴,別猶豫,快向前。再見,魔鬼會來抓你,就為你寫的東西接你、打你,你寫的東西都是剽竊來的。”

  這可太過分了,我怒發沖冠,不能再憂傷了。我抓住莫紮特的辮子,他逃走了,辮子越來越長,仿佛像掃帚星的尾巴,我掛在這尾巴的盡頭,繞著世界飛快地旋轉著。見鬼,這世界真冷!這些不朽者能忍受非常稀薄的冰冷的空氣。不過,冰冷的空氣使人愉快,這是我在失去知覺前的瞬間的感覺。一種又苦又辣的歡樂傳遍我的全身,我覺得渾身冰冷,眼前有什麼東西在閃爍發光,我很想像莫紮特那樣爽朗地、神秘地狂笑。正在這時,我停止了呼吸,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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