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安妮的父親昏迷在床上,已是彌留之際,他的手依然溫熱,甚至還很有力。在這間價格昂貴、裝修淡雅的療養病房裏,他感到饑腸轆轆,口渴難耐,如同那些被遺棄在沙漠裏的人。他的口氣難聞至極。從幹枯的洞穴——他的嘴裏,呼出的氣息,不同於安妮聞到過的任何散發自人身上的氣味——汙穢但毫不豐盈,只是臭皮囊剩下的最後一點酸味而已。然而他依然活著,毫無意識地努力喘著氣,不聲不響地嘟囔著,灰白的臉上閃過那些她所熟悉的表情——他往常在餐桌上故弄玄虛,時而高聳雙眉的無奈狀,或是突然撅起上嘴唇,像是要發作起來,大講一通字斟句酌卻義正詞嚴的議論來。作為一名律師,忘家於那些城市和公司的陰謀裏,他的為父之道十分疏離。他不願責罰兒女,平時最多在飯桌上說說笑笑,聊助合家歡愉。他的空閑時間都花在戶外,擺弄那些沒有兒子可供分享的活計。在新罕布什爾州,他花了幾個夏天的時間,蓋了一堵四分之一英裏長的石墻;在波士頓,他平整磚砌的平台,給它除草;在退休後居住的郊區,他照看混合肥料堆,修補和重新設計籬笆。在過去的一年裏,他的手喪失了工匠般的粗糙,衰退的大腦無法再指揮雙手做任何工作。就在去年夏天,安妮曾經輕率地讓他幫她的孩子做一只鳥籠。他吃吃地笑著,像男子漢一樣躍躍欲試。他找齊了要用的工具——木頭、釘子,像平時一樣頗為自得地叼著煙鬥,走著熟悉的過場,而他的孫子帶著越來越不信任的神色,打量著被他瞎釘在一起的木頭。最後,老頭兒後退一步,和孫子一起觀看剛才的成果。他仔細地看了一會兒,於是永遠放棄了幹類似活計的念頭。此刻,他那幹枯卻並未僵硬的手放在女兒溫暖的手裏。


他的手有時回應她的緊握,掠過面容的激動使他微弱的脈搏加速。“放松,”這時安妮會俯過身,湊近他帶著酸腐味的呼吸,輕聲對他說,“放——松!沒事的!我就在你身邊,爸爸。我不會離開的。”

在這些小時的緊握和守護中,安妮回想起了一幕三十年來都很少憶及的童年插曲。那件往事是如此奇怪,不符合她和父親各自的性格。那時她還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孩——當時人們管這叫“適應能力強”。大約十三歲的時候,作為三個女兒中第一個步入少女時代的那個,她遭遇了失眠癥。那無法解釋的不眠狀態讓睡眠成為了一片不可抵達的神奇國度。房間家具閃著幢幢黑影,似乎不去監視它們,它們就會恐怖地蘇醒過來。她母親輕描淡寫地把她的害怕心理給打消了,就像從前給她解釋月經是什麼時,只說“歲數大了”引起的一些不方便。令人意外的,倒是她父親正兒八經地對待此事。安妮記得,他總是面色蒼白地從那些開不完的會議中抽身回家——臉上帶著下議院式的冷漠,肩上擔著上議院式的重負——然後,如果他發現她還醒著,就會連著幾個小時坐在她床邊,握住她的手,和她聊天,權當是“陪伴”。或許她感覺的幾個小時,其實不過是幾分鐘;或許是她的回憶把幾幀片斷擴展成了漫長的插曲。在她的記憶裏,父親的聲音不僅慈愛,而且使她感到,他總是興趣盎然,閑適自娛,好像來此不是為了盡責,而是在做一件賞心樂事,就像他童年在鄉間時,圍坐閑談便深感快樂似的。父親對她不曾吝惜過時間,現在,她同樣不想吝惜她的陪伴。她要照顧他入睡。

然而安妮厭惡療養院,她想逃離那白大褂掩蓋下的氣味,那沒完沒了的電視,那價格昂貴的誤診,那佯裝激勵的虛偽和那令人窒息的鄙俗。這些瀕死的碌碌眾生和粗魯的護士,正是她父親希望她長大後能避免成為,超越之上的。“你不是個棒小夥嗎!”主管的醫生佯裝抗議她父親入院,輕拍著他的胳膊,像個性急的女友。

她父親那常年辛勞自任鍛煉得來的身體一向堅實無礙,甚至勝過他的好腦筋,但後來卻突然衰竭下來。幾次小中風,就讓一星期前還能從一名男護士那兒拖著腳穿過大廳,走到安妮身邊的他到了食不能咽的地步。是做決定的時候了。“怎麼決定得你自己做主,”醫生說。他臉上的表情凝重、善良、充滿自我保護和鄭重其事。她需要決定的是,要不要把父親送進醫院,在那兒他將靠輸液維持生命。她最終決定不去醫院,她擔心救護車會讓父親感到自己尊嚴受損,而這是她心裏最擔心的。可從醫生抓住她的手,嚴肅而虛假地撇清,“你做了個正確的決定”中,安妮意識到她的決定實際上是在殺死父親:他不能吃東西,不能喝水,被扔在這裏,只有死路一條。

電話裏,安妮的聲音飛躍千山萬水,希望能逃避做決定的責任。為什麼醫生要讓她決定?難道他們不能自己做出決定嗎?如果母親還在,她會怎麼做?安妮給她的妹妹們打電話,一個在芝加哥,一個在德克薩斯。當然,她們讚同她做了正確抉擇——唯一可能的抉擇。她們共同的遺產——母親的常識,通過她倆的聲音如此堅定地傳遞過來,使安妮一時間幾乎原諒了她倆只是離得老遠,說說現成話罷了。然而,她們給她的信心不到一小時就蒸發殆盡了。她打電話給她的牧師,他來了,喝著茶,然後對她說,她的選擇是正確的,甚至是神聖的。他的表情看上去既冷淡又油滑。他走之後,安妮坐在那裏,雙手祈禱般地捧著一盞母親留下的茶杯。母親兩年前去逝,把她的瓷器,她的常識以及一個從頭到腳都在衰退的威嚴老人留給了她的女兒們。這個大紅彩繪、金釉鑲邊的茶杯,此時便成了絕境中的無上恩物。安妮閉上眼睛,等待著母親通過捧在手上的這個易碎而冰冷的形體與她交談。然而除了越來越大的深淵,她什麼都沒感覺到。她睜開眼睛,打電話給在波士頓已經和她分居的丈夫。他現在定居在後灣,離她小時候長大的地方僅有幾個街區。

“當然了,親愛的,”馬丁說,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莊重而慈愛,“你做了唯一可能的決定。”

“噢,你也這麼說,你們都這麼說,”安妮對著堅硬的話筒哭泣著,話筒比茶杯更沈重,“但我是那個不得不做這個決定的人。我在害死他,而我是那個必須看著這件事發生的人。難以置信,他的嘴巴想要水。他快幹死了!”

“為什麼要去看望他?”馬丁問,“他不是還昏迷著麼?”

“我怕他醒來覺得害怕,”她說,那想象中的場面讓她一陣劇烈地抽泣,不得不掛掉電話。

過了恰到好處的一段時間,馬丁又把電話打了過來。她很感激,覺得他是心有靈犀地給了她時間哭好,洗把臉,然後熱上咖啡,然而他似乎只是剛才和他女朋友商量了一下此事。“哈麗特說,”他口氣權威地說道,“剩下的辦法,就只有大發神經,把老頭兒往醫院一送,吊著瓶瓶罐罐活受罪。更不用說還得花錢。”

“跟哈麗特說,我當然不會去做任何對她來說大發神經的事情。她更不必操心錢的事;她可不是財產繼承人。”

馬丁的聲音聽上去頗受打擊。“她非常同情你,她都哭起來了。”

“跟她說,多謝她的同情。她要同情我,幹嗎不放你回來一趟呢?”

“是我自己不想回來,”馬丁以一種嶄新的莊重而慈愛的口吻說。

“噢,去死吧!”安妮掛上電話,然而她驚異於自己竟感到了快意和解脫。她意識到,發在這個男人以及他那自以為是的女人身上的一通怒火,是這些天來除了療養院、垂死的父親和她的負罪感外,她第一次想其它事情。

她無法讓自己安定下來。她會連著幾分鐘握著父親的手不放,感覺像是過了幾個小時,對著他的聾耳朵宣布自己的存在,讓自己呆在他的身邊。父親的臉幹枯得深陷下去,帶著木乃伊般驚愕的表情。他揚起的眉毛和低垂的睫毛間看上去距離巨大。他的手會突然一抽,或者她的手動了一下,這樣就會剛好觸碰到他的脈搏。那種生命的跡象嚇到了她,就像大半夜裏,廚房燈突然亮了,幾只蟑螂從水槽裏冒了出來。“爸爸,我必須離開一會兒,”她說,然後飛快地逃走。

她覺得自己邁著奇跡般富有彈性的步伐穿過大廳。四周都是臨終者剪著短發的頭裹在白床單裏。有一位頭發稀疏、面色潮紅的老太太,陷在一把老人專用椅上,不停地拍著巴掌,喊著“救命”。安妮經過的時候,老太太停住了片刻,接著又恢覆她剛才的動作。“救命”,“啪啪。”“救命!”緊閉的大門。空氣。生命。伏牛花和富貴草種在門口的方形花壇裏。停車場剛剛鋪過路。這世俗的泥土和瀝青讓安妮感到驚奇。太陽像一個銀白色的傷口低懸在十一月鉛灰色的天空上。她溜進汽車,啟動發動機。

療養院的四周對她來說很陌生。她走進以前從未去過的兩洋超市,在一家稚氣十足的小吃攤給自己和孩子買了晚飯。置身於陌生人中間,她用一塊三明治和一罐可樂填飽肚子。加油的時候,她呼吸著加油站裏的氣息,看著一個友善的胖子穿著綠色工作服,如此煞有介事地為她註滿油箱。她感到,在這灰冷的蒼穹下,在這陌生人聚集的城市裏,因為她的意願,另一個人正在油盡燈枯——而正是那個人的精血賜予了她生命——這聽上去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臨終前,她父親的性意識恢覆了。她母親不再介入,他的男性氣質卻顯露出來。在母親去逝以後,安妮和馬丁曾想把他接來一起生活。但是,頭一個晚上,他就站在安妮和馬丁的臥室門外清著嗓子,把他們弄醒了。當安妮打開房門,父親對她說,沒有人像她今晚這樣傷害過他。他的臉氣得發白,睡衣上下兩個扣子扣錯了位置。她起初並沒有反應過來,但隨後臉紅了起來。“可是,爸爸,他是我的丈夫。你是我的父親。我不是媽媽,我是安妮。”她繼續絕望地辨白,“媽媽已經去世了,你忘了嗎?”

他的怒氣過了很久才開始平覆,看來他是領會了這個意思。他眼睛瞇成一線,做出法律界的審慎狀,“情況屬實,”他說。

馬丁感到好笑,兩人一起把安妮的父親送回床上,但是他們卻再也難以入睡,仿佛他們確實是情人,而在隔壁房間拍打墻壁的男人才是被弄錯了的丈夫。她只是到後來才感到那天晚上的諷刺之處:那個和她睡在一起的男人,其實並不情願這樣。那時,馬丁和哈麗特已經開始了婚外情,他之所以心甘情願地讓安妮的父親住進來,只是出於他對婚姻生活的最後一次仁慈。她記得,當她後來宣布和父親一起住的辦法不奏效的時候,馬丁是多麼地如釋重負。父親回到了自己的家,變得更加糊塗,具有攻擊性:從騷擾幾個家庭主婦,到一對同居的情侶,最後發展到騷擾一個強壯的男護士。馬丁則吐露著越來越多的婚外情細節,最終提出分居,然後一把老頭兒安全地安置到療養院,他就走了。

然後,獨自一人,安妮這才意識到了父親拒絕承認死亡的勇氣。隨著他的理智日衰,那一輩子愛在人前受尊敬的習慣簡直糟蹋得不成樣子了:他橫蠻暴怒,一意孤行,對護士報以老拳,為了急著打開老人專用椅的鏈鎖,鬧得雙雙四腳朝天。從他的好鬥和狂暴裏,安妮看到了一種赤裸的力量,正是這種力量為他身邊的四個女人在洪荒世界中搭起了一個避難所,並且獲得了她們的尊敬。隨著馬丁的離去,安妮感到自己同樣赤裸著。自己的無依無靠,使她愛上了父親的無力感。然而,她的愛卻使她不能和他一起,無法像父親曾經在她步入少女時代時安撫她那樣,安撫他面對死亡之路時的恐慌。這一事實讓安妮感到分外羞恥。

做出決定的三天來,安妮來了又去,驚嘆於父親求生意志的狂躁。他的臉幹枯消瘦,進而變得僵硬。他的嘴巴保持著O的形狀,像是要吃奶的嬰兒。他的呼吸噴出一股臭氣,像一陣不可解讀的斥責。他的手呆在她的手裏。他死不了,她留不住;就像那些參加一場偉大而狂熱的愛情的選手們,和他們在一起,沒有誰會介意彼此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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