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士瑩:東嶼坪——台灣的復活島

走遍了全世界,從庫頁島到巴塔哥尼亞都去過之後,才發現自己對於澎湖一無所知。

很多人千里迢迢到世界的盡頭復活島去吹風,那種讓樹都橫著長,吹得人起輕生念頭的風,變成了一種風情,卻嫌風大冬天不去澎湖。我特地選冬天風起的時候,到無人的澎湖離島,看那一千八百萬年前火山岩漿噴出,形成拔海而起直立柱狀的玄武岩,很難不讓人聯想到蘇格蘭的北方的聳峻海岸線。如果想去東吉島,東西嶼坪,唯一的辦法就是包船渡海登島,對於從小做著航行夢的我來說,小船駛離澎湖港口,身體裡那個想當水手的小男孩就突然甦醒了,海洋就像雪花,有種無法解釋的魔力。

東嶼坪,是火山熔岩最後一次噴出的地方,卻也已經是八百多萬年前的事。

港口入口著名的地標是個塔狀的岩石。因為包船不便宜,一般到訪澎湖的遊客很少能踏上這裡,當船緩緩駛入東嶼坪碼頭,原本以為起碼會看到幾個坐在岸邊的釣客,或是其他包船過來南海賞鳥的遊客,但是沒料到除了海巡和警察外,完全沒有看到居民。同行的人經過一家商店,他說上次來的時候沒開,這次一樣也沒開,完全看不出來有沒有在營業。我忍不住傻傻地笑了起來。

立即,我有種到阿拉斯加岸邊小鎮的錯覺,頑固的聚落倚傍著海洋,沉靜而堅毅,就像之前聽野鳥學會的人說的那樣,澎湖群島地質地形很特殊,不同的島嶼有不同的風貌,比如說東吉島海崖上有片狀圓形的粗粒玄武岩及柱狀玄武岩,西嶼坪東北岸的海域上,則有高大約 十公尺 的海蝕柱,西岸則有海蝕溝,南岸有海蝕平台,東邊海崖上,不像其他地方直立的玄武岩,呈現傾斜與放射狀,但是東嶼坪之所以吸引我前來,除了有著澎湖群島中熔岩地形最特殊的島嶼,也是籌備預計作為全國第一個『環境信託』的所在。

「環境信託」對台灣來說是個全新的概念,與其說概念,更不如說是以「集民力」的精神發展出來的哲學觀才對。從理念上的推動,到實質律法上的限制,要用信託的方式保護快速消失的棲地環境,這絕對不是單一團體或個人可解決的事,我在環境資訊協會 ( 環資會 ) 推動這個計畫的朋友告訴我,他們相信「十萬人一元的力量大於一人十萬元的力量」,就從外表非常荒涼的東嶼坪島上開始, 積極運用環境信託的理念,來帶動東西嶼坪的發展與保育工作 。

在英國,國民信託法屬於特別法,是專門為英國國民信託組織量身訂製的法案,透過早期貴族們於議會內的影響力,擁有許多至高無上的權力,例如不可讓渡權等等。這些為單一組織所設定的條文,在台灣,甚至現今其它國家都是不可能達成的任務。因此英國經驗的「國民信託」,反而是一種精神層面的哲學觀,透過「 For ever, For everyone 」的價值觀去開創大眾參與共善的管道。英國國民信託是在其特別時空背景下的產物,並不見得適用於台灣現今社會狀況,反而是日本的國民信託運動的發展模式,透過各地社區、地方團體自發性的參與而凝聚力量,並向大眾進行遊說與教育工作的方式,可提供台灣更多的借鏡,而台灣的『環境信託』,就透過這些環資會的瘋子和傻子,逆著風在東嶼坪紮根。

東嶼坪街道兩旁的房屋,有種在台灣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斑駁。房屋後的山坡放養了很多的山羊,學山羊咩咩叫兩聲,就聽到山坡上的羊群回應,安靜的島上突然也熱鬧起來。

在東嶼坪看不到人並不奇怪,根據我在環資會當秘書長,也是倡議『環境信託』的朋友 陳瑞賓 說,島上的居民只有村長和幾個民眾,其他人都因為工作或是孩子就學的因素,而遷居馬公,但是在馬公市舉辦「東西嶼坪社區說明會」,一開始連想邀請這些東嶼坪遷居至馬公的居民都很困難,因為根本不知道他們住在哪裡,無法寄信或是電話通知邀請大家參與,於是只好向村長求助,結果發現移居馬公的東西嶼坪村民,其實都還是住在同一區域,就近方便彼此照應;若是遇上天候不佳,無法出海捕魚時,大家會聚集在港口邊的一個檳榔攤店,打牌聊天。於是,檳榔攤也成了他們常常會去走走聊聊的地方,邀請居民出席說明會,打聽消息等。更有一位太太會專門幫嶼坪的居民發送訊息,說明會的邀請函就透過這樣的管道送達每戶居民的手中。

踩在東嶼坪的細沙上,感受到美麗與蕭條的奇異組合,島上腹地小,環境要如何維護變得特別重要,美麗的海邊飄來的垃圾堆積在岸邊是問題,島上居民日常生活垃圾的掩埋場就在美麗的沙灘上也是問題。就像澎湖在地的文史工作者 張詠捷 老師說的,清潔自己的家鄉是不需要經費的,屋子是自己的,島是自己的,要自發維護才能長久。

到東嶼坪去看人與大自然如何學習共生,對於什麼地方都去過的人來說,是新鮮的經驗與美好的啟示,難以想像看似原始的海天之中,透過『環境信託』這樣深沉的環境哲學觀,一場最先進的環境革命已經在這小島上醞釀發酵,如果說世界的盡頭是復活島,台灣的盡頭就是東嶼坪,原本以為澎湖冬天的風應該刺骨而蕭索,卻發現 十七攝氏度 的季風意外地溫暖而乾爽,充滿神話般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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