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世紀開始，兩百多年來曾經爆發過數十次，其中最嚴重的三次，猛烈滾燙的火山熔巖幾乎吞沒了整個巴杜爾村莊，形成今日三個火山口的特殊景觀，也造就它成為世界各地旅客紛紛湧來觀光的名聞遐邇景區。

位於巴裏島東北面，氣候涼爽的京打巴尼高原，這海拔1717米的巴杜爾火山又名“巴裏富士山”，據說是日本旅客服贗於它的雄壯瑰麗而取的別稱。在附近一家滿是遊人的餐廳，選擇一張面對火山的戶外桌子。朵朵白雲在碧藍晴空上飄移，明媚陽光下蔚藍的粼粼湖水，輝映得周邊的樹林益發青翠蔥綠。隔著綠意盎然的樹木，黑色火山焦土夾雜在褐色泥土裏，構成並不著意卻賞心悅目的自然圖案，堪比畫家的手繪作品更加精彩。閑閑坐著，清涼的山風吹拂過來，近處的吵雜人聲，遠地的傾軋人事，隨著涼快清風的掠過而逐漸消逝。

山腳下馬路迂回穿過樹林，汽車排隊在邐迤的路上曲折延綿攀爬，剛才我們慢馳的汽車亦曾經成為別人的眼中風景。車子早上自投宿的酒店開出來，小路兩旁植滿整齊有序的花樹，姹紫嫣紅，以為是政府規定美化環境的結果，原來植樹者為自動自發的村民。小村共有居民795人，如非人人皆來栽種，定是每家每戶至少植下一棵。

島上每一小村規定一樹種為村樹。此村村樹名PLUMERIA ，非常悅耳，也叫 KEMBOJA，亦極動聽，可它竟還有另一個旋律優美的名字FRANGIPANI。

到底應該叫它什麽呢？

美麗嗎？司機回問。

是呀。綠色的橢圓長形厚片葉子油光滑亮，五個旋形花瓣有的紅到發紫，也有黃得眩目，兩色花都從深色的內裏過度到淺淺的外沿，逐漸化為粉白色，打開車窗，幽幽香味伺機越過玻璃隙縫穿透進來。

這就夠了呀。長年和大自然和諧相處的當地司機，日久成了哲學家。名字並不重要，對嗎？

座落於稻田邊沿的酒店，小而精美。夜宿時分，跟在行李員後面，走向披著亞答屋頂拱門後邊的小屋。鋪就的石子路旁陰暗的燈光下，影影綽綽的葉片在風中搖曳，風裏傳來鳥叫、蛙鳴、不知名的昆蟲也唧唧唧地像交響曲演奏，聲音時高時低，時大時小，縹緲又真切，貼近似遙遠。

是錄音機嗎？城市人竟提出一個愚蠢的問題。

微笑的行李員低頭並低聲，滿滿崇敬地告知：這是大自然的聲音。

房間在一樓，近處有花園，遠處有稻田，黝暗中的靜寂裏，蛙蟲鳥的熱鬧叫鳴居然不喧不囂，缺少代表外在物質繁華的霓虹燈，臥躺在大自然的音樂聲裏，不過傍晚八點半，平常這時間還在忙碌地趕稿或繪畫的人竟然不知不覺就入眠了。

睜開眼睛，沒關好的窗簾閃進一絲光亮，隱約的亮光裏響起充滿誘惑的雞啼聲，掀開薄紗蚊帳，輕輕打開木門的橫栓，也打開了從前的年月光陰，拉橫栓的聲響讓我回返小時候跟媽媽到山上外婆家，住在大街外祖父店裏的記憶。黎明時分嘹亮的雞啼聲就栓在童年的外婆家歲月裏。

開啟木門的依啊聲並無驚動外邊的蛙蟲鳥蝶。佇在露濕的陽臺，遠眺一片蒼翠欲滴的青綠晨景，蛙照呱聲叫，蟲兒依樣鳴，啁啾的鳥曲仍然清脆，晨運的蝴蝶在草木蓊蔥的花叢中飛舞。池塘睡蓮已醒，屋旁依隨太陽升起而綻開的單瓣木槿花淋漓舒放出朱紅的喧嘩，沾露的玉蘭在房門口散發薄薄的香氣。昨夜過於黝黑，沒看清楚房裏戶外飄逸的濃郁馨香是來自這黃白色的修長尖瓣小花。

火山邊緣的餐廳亦有香氣，是侍女頭上斜斜插著的鮮花，燦爛的鵝黃色在黑色發上增添雅致的風情，原來plumeria、kemboja、frangipani，不同的名字，說的都是她頭上斜簪的雞蛋花。巴裏並非四季分明的海島，長年燦爛絢放的花卻給予旅人春天漫麗的美好。“花之島”的別名固然因全島處處皆花樹，也來自島民對花兒的癡迷。他們不僅愛種花，也愛插花，不只簪在頭發上，還擺在房間角落的淺水盆裏，浮動的香氣因此在房裏裊繞不散。下樓早餐之前，先獲得水伶伶紅艷艷的鮮花擱在每一個梯階邊上的驚喜，插在餐桌瓶中的是深黃小雛菊，跳躍著音符名字的鵝黃紅紫雞蛋花，煥發在桌布上咖啡杯的小碟子旁。

花，是島民生活中的主角。

路上經過一間又一間的暗紅色廟宇、一大片無垠無際的碧綠稻田，可是馬路極窄，問司機可否別再在這羊腸小徑顛簸而改走大路，哲學家回答：路大路小，並不重要，只要可以到達目的地也就是了。然後毫無芥蒂地笑：我們其實一直走在大路上。大路或小街，處處神像，圍著黑白或黑紅格子布，頭上、雙手、連耳朵都每天換上不同顏色的新鮮花朵。那些著著具有馬來特色的KEBAYA，細腰豐股款式的薄紗上衣配長長窄窄的紗籠裙子，走起路來款款搖擺，風姿綽約的苗條身材婦女信徒，大清早捧來椰葉和香蕉葉摺成的四方形盤子，裏邊是一點點米飯、一小片餅幹、少少的菜肴、數朵不同色彩的鮮花、幾根綠草、幾片青葉子和一支點燃的香，她們祭奉神明的神態虔敬誠摯。

花是生活中的主角，拜神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一天要拜拜三次，清早祭神的物品就是當天要吃的食物。

人必須讓神先吃，過後才可以開飯。

尊敬神，尊敬自然，是島民的感情底蘊和生活態度。

之前知道我有巴裏之行，印尼棉蘭的鐘逸先生在電郵裏說：“今天墨拉比（Merapi）火山延長應急期限，布羅莫（Bromo)火山蠢蠢欲動。”他也告訴我：“印尼有5大火山：蘇北的西納峰(Sinabung)，楠榜的卡拉加道子火山（anak Krakatao），占碑的格林治（Kerinci)、中爪哇的墨拉比（merapi）、東爪哇的布羅莫（Bromo）都仿佛在互通聲氣，蠢蠢欲動。如果這5兄弟同時爆發，後果不堪設想。”人不在現場，遙想的感覺似難以明白的抽象畫，電郵裏的訊息歸為聽說。

身置千島之國的火山旁，聽到巴杜爾火山最後一次噴發是在1999年，當時有兩個澳洲遊客來不及逃避，客死他鄉。具體的擔憂即時攫走微笑和自在，餐廳食物馬上失去誘惑。唯有火山腳下淳樸的人民對火山的磨難，沒有悲涼或恐懼，微笑照舊流漾：我們相信生死有命，不必憂慮太多，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火山的爆發，破壞村莊，攫取人命，火山灰土卻為種植物提供了富含礦物質的肥沃土壤。品種繁多的蔬菜水果花樹，在市場堆積如山。旅遊期間，嘗過味甜如蜜的百香果、超甜的芒果、蜜汁般黃梨，香甜的木瓜、多汁的西瓜、香腴的牛油果、路邊看見串串茂密的椰子，到果園參觀並品嘗香醇的咖啡、可可，還有路旁售賣疊得像小山高的紅蕃薯、路過時處處可見梯田式的繁茂水稻……

到底應該害怕火山或歌頌火山？

我們一天祭拜三次，神知道應該怎麽做。午餐後回酒店的路上，因信仰的支撐而信心十足的司機仍然瞇瞇笑。

堅定的信仰讓島民得以堅毅勇敢地面對火山，對生活照樣充滿憧憬，悠然恬適接受一切人世的興亡，任何遠憂和近慮，告訴神，由祂來作主。人們做自己能力所及的，努力為更美好的未來奮鬥，用心為美麗大自然植花種樹。在“花之島”上，宗教不只給他們安撫，還給予他們心靈的依歸。火山爆發，火山暫歇，就像花要開，花要雕謝。島上的花樹只有雕萎，不見蕭索，綻放的花兒永遠是每天生活的主角。

旅人來了，又走了；火山腳下，花一直在開，生活一直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