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苓植·與死共舞—“鞭桿”的故事 27

這一天,大概是要真正地迴光返照了,從一大早起,就顯得格外有精神。除了身子骨兒朽得再無法動轉外,嘴皮子又難得地恢復了大自在。得!愣在笑嘻嘻地要立遺囑之餘,進而頗為嚴肅地提出以下兩項要求:

一、趁他還活著,希望能親自審核一下給他寫的悼詞兒。

二、趁他還活著,希望能親眼目睹一次自己的遺體告別大演習。

這可難壞我了。

幾經請示,又多虧了深切關注「孝敬大賽」結果的兒孫們來幫助,總算才敢再轉回老爺子的病榻旁。「嘿嘿!」衝我就是大有深意地一笑,隨之就擺開譜兒首先要聽悼詞兒。

我也不敢怠慢,真巴不得這迴光返照早點結束。好在兒孫們早有準備,保證儘是些難得和受聽的好詞兒。我念畢偷眼一望,呵!老頭子正微閉雙目聽得滿來神兒。

「念完了?」他雙目一睜,果然似很滿足。

「完了。」我也鬆了口氣兒。

「能不能,」誰料想他竟驀地一轉,「在最末尾兒『總之』那後頭,再給咱爺兒們加上幾句?」

「什麼?」這才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這麼寫,」他又閉目吟頌上了,「一個屁,一縷煙兒!一隻蟲子,一個飽嗝兒!」

「天哪!」我當即幾乎驚得栽倒。

這絕不是因為大感意外,而是使我猛然又回想起牢房酣睡中的「答記者問」。鬼使神差,如此巧合。是夢?是醒?竟使我一時間惘然莫辨了。

「沒錯兒。」他卻在充分地肯定。

我真嚇得夠嗆,但多虧了後頭他又變得頗為通情達理,我才又得以漸漸地緩過了神兒來。關於「遺體告別大演習」的要求,他竟主動讓步改為「紙上談兵」了。這更使我為之一振,由不得想對準了老人家謝恩。

您哪!難得的關照。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生怕老爺子萬一變卦,我當即拿出了名單,攤開了草圖,並且靠著一枝紅藍鉛筆的點點劃劃,竭力想使他老人家猶如「身臨其境」一般。但老爺子卻極為認真,又很客觀,一一親自過目,不時哼哼哈哈,頗具有上級聽下頭匯報的風度和氣魄。

但願別再節外生枝。

「多謝了!」他說,「有這麼多體面的主兒來送終,那咱爺兒們還能再說什麼?夠譜兒,夠派兒,什麼叫新舊對比?這就是。」

難以理解,但我趕忙點頭兒。

「嘿嘿!」他更樂了,「你就瞧著吧,準得把祖宗貝子爺的威風給比沒了。」

結論出奇,但我終於鬆了口氣兒。

「不過……」

可怕的轉折,我又得戰戰兢兢。

「您哪!」但他卻仍照說不誤,「可千萬別忘了催各位走得快點兒。我這人好動,繃得久了沒準兒出漏子。」

天哪!這是死人應有的態度嗎?

但「演習」總算結束了。

病房外也似配合得恰到好處,驀地那吵吵嚷嚷的聲兒又大了起來。

也難怪!門外那些老爺子的子子孫孫早熬不住了。「孝敬大賽」總該有個結果了,是到老人家親自點出誰是獲勝者的時候了。廣告效應,名即利,黃馬褂兒絕不可一日無主。

「你配嗎?」門外猛起一聲吶喊,「你爹就不是人揍的!」

我惶然忙看老爺子反映。

「沒錯兒!」誰料老爺子竟聽得有滋有味兒。「那年我娘正黃鼠大仙附體。」

似受鼓勵,外頭更加熱鬧了。

「你敢罵人?」果然驀地又是一聲怒吼,「我操你八輩兒大祖宗!」

太不像話,令人悲哀。

「嘿嘿!」沒想到老爺子竟樂了,「多大的孝心?一人一份兒,呆會我就給老祖宗們捎了去。」

這時,多虧外頭有人強行制止。

「幹嘛?幹嘛?」老爺子似頗為遺憾,「好戲這才開了個頭兒。」

病房內外,又是一片寂靜。

「勞您駕了。」片刻,他就好像忍受不了了,「準備紙筆。多子多孫多福,該把這些小爺兒們請進來了。」

老爺子要幹什麼?

但我還是不敢怠慢,當即遵命執行。小爺兒們是一個個奉命進來了,可全都失掉了在外頭剛才那火爆勁兒。人人都眼含熱淚,個個都面帶悲哀,魚貫而入,步履沉重,隨後便四周環立,甚是莊嚴肅穆。

老爺子似大為掃興。

「得!沒戲了。」他對我說,「您哪!該記就記吧。」

要立遺囑!我忙攤開了紙筆。

「小哥兒們!」出語慈祥,分外親切,頗具老祖宗應有的風度,「不錯,難得的孝敬,都不愧為先朝貝子爺一脈相傳的好種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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