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亞斯·卡內提《群眾與權力》(上)

《群眾與權力》

埃利亞斯·卡內提著,馮文光等譯

中央編譯出版社 2003年1月


卡內提說故事,有一種哲學和格言的力量。他說故事並不是為了娛樂,而是用文學的形式思考那些源自古代人類,卻又仍然威脅著當代世界的種種根本問題,包括人類的貪婪、愚蠢、欲望、求生、死亡、肉體和心靈的痛苦、秩序和權威的建立和崩潰。

作家還是學者?

埃利亞斯·卡內提在《群眾與權力》中說,暴君統治下的群眾只有兩種,一種是狗,一種是牛。狗跟狗合不到一塊,碰著就咬,可是對主人俯首帖耳。牛合群,但照樣反抗不了主人,主人叫幹什麽,再不情願,也還得去幹。

卡內提還說,權力的快感,它的表征是“牙齒”,權力首先必須能對別人的身體有傷害甚至消滅的威脅。權力就是把別人“吃掉”,消化成對自己有用的營養,然後當糞便那樣排除出去。文明遮掩了權力的粗魯表相,但卻在人的牙齒上留下了痕跡。人們進食使用的刀、叉都不過是牙齒的延伸。人的笑容起先不過是見到食物後的露齒行為,後來成為快感的表情。所以,當在上者向你露齒微笑時,你可要小心了,他喜歡的不是你,而是牢牢控制著你的那種感覺。

讀到卡內提這樣的議論,你覺得他是一個哲學家、詩人,還是一位社會學家、心理學家或者政治學家呢?

你一定會覺得他是一個哲學家或詩人,而不是一個人文學科的學者。為什麽呢?因為他使用的是一種比喻和警句格言式的表述。這樣的表述運用的不是明確的理論概念和分析,傳遞的也不是顯白的知識。它要調動讀者自己的想象和釋義。卡內提的群眾“理論”因此也被稱作是一種詩學或者詩性人類學。

卡內提其人

卡內提於1905年出生於保加利亞北部魯斯丘克(今魯斯)。魯斯是多瑙河上的一個小小的島嶼港口,離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30英裏。卡內提的祖父是居住在西班牙的猶太人,父親在魯斯經營紡織業,家境很富裕。1911年,卡內提的父母帶著他遷移到英國的曼徹斯特,卡內提在那裏上了學。他的第一語言是Ladino,也稱Spaniol,是一種源於西班牙Sephardim時代的羅曼斯古語言。他的第二語言是保加利亞語,第三語言是英語,第四是法語,第五便是後來用來寫作的德語。

卡內提在7歲(1912年)那年,父親去世,母親帶著他和兩個弟弟移居維也納。卡內提很快學會了德語,迷上了文學。1916年,因覺得一戰中的維也納不安全,卡內提的母親帶著孩子遷居到瑞士的蘇黎士,1921年又遷居德國的法蘭克福。1924年卡內提再回維也納,在維也納大學讀化學,1929年獲博士學位。

1922年,卡內提17歲時正在法蘭克福,當時的法蘭克福是工人政治非常活躍的地方。工人領袖拉特瑙(Walther Rathenau)被右翼反猶太主義分子暗殺,工人群眾上街遊行抗議。當時卡內提與工人運動毫無關系,但還是身不由己地加入了人潮。這種親身體驗使他久久不能忘懷。他很納悶,為什麽一個有自己思想的旁觀者,居然會無法抗拒這種“意識的徹底改變”,而身不由己地受到人群磁力般的吸引。

這種感受在他於1927年親身經歷過維也納焚燒正義宮事件後,更加強烈地引起他的思想好奇。50多年後,卡內提在自傳裏回憶道,“那天的激情令我至今刻骨銘心。那是我經驗中最接近革命的一次,……我成為人群的一部分,我完全融入人群之中,對人群的所作所為完全沒有絲毫抗拒。我真的很驚奇,即使在我當時心情激動的情況下,我還是能夠清楚地把握我眼前的一幅幅情景。”1922年和1927年的這兩件事都對卡內提思考群眾有極大影響,決定了他對群眾是一個原動力整體的看法。這也是他的群眾理論最具特色的部分。


30年磨一劍


卡內提寫作《群眾與權力》,從1925年到1959年,斷斷續續一共花了34年時間。《群眾和權力》是一部“夾敘夾議”的長篇“雜文”,和別的群眾理論著作都不一樣。19、20世紀之交,在歐洲出現過不少研究群眾行為和群眾心理的著作,都講究“科學性”。早期群眾理論的代表性研究者有勒龐(Gustave Le Bon,1841-1931)和塔德(Gabrielde Tarde,1843-1904)。塗爾幹(Emil Durkheim,1858-1917)和韋伯(Max Weber,1864-1920)都以現代社會學方法涉及群眾問題。1923年由一些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形成的法蘭克福學派,結合了黑格爾馬克思主義和精神分析理論,他們起先研究權威問題,後來關心的納粹主義問題,都與群眾問題有關。在卡內提的《群眾和權力》中幾乎找不到與當代社會學的關聯。他的群眾研究特立獨行,尤其與他那個時代的“科學氣息”格格不入。

1933年,卡內提的朋友布洛赫曾勸他不要再繼續寫他的《群眾與權力》了,“你花上一輩子的工夫,最後會完全沒有結果。它每個地方都不牢靠。不要枉費時間了。你不如還是寫戲劇的好。”但是卡內提就是不放棄寫這本書,但他確實放棄尋找一種堪稱“科學”的方法系統。1938年11月,在納粹上台8個月後,卡內提和妻子離開了奧地利,1939年定居英國。1959年卡內提寫道,“這本書占據了我的全部成人生命,在我定居英國後的20年,我斷斷續續地寫這本書,幾乎沒有寫別的東西。”這部書在卡內提的著作中占據著極為重要的位置。卡內提研究專家福克(Thomas H.Falk)說,“卡內提為研究群眾和權力付出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盡管他在這段時間內寫了一部小說和兩部戲劇,但比起他的主要研究來,這些都可以說只是周邊作品。”《群眾和權力》沒有一般學術著作的那種論題結構或論述方式,也沒有總括全書的序言綜述、分析方法或論證過程引介。它把讀者帶入一連串似乎並無內在邏輯聯系的個案論述,除了簡短的說明,大部分是描述或敘述性的例子。正如福克所說,這本書“不是教科書,也不是研究專著,而是群眾和權力(與讀者的)對話。對話裏有許許多多的例子,來自全世界許多世紀的往事,用來說明作者的看法。卡內提不只是陳述事情的實況,他更想知道為什麽發生這些事情。他以完美的清晰和詩一般的優雅向讀者說明他的看法”。

“每一道指令都在人們身上留下蜇刺”

“指令”和“蜇刺”是卡內提解釋現代群眾以及群眾與權力關系的兩個核心概念。卡內提認為,和原始小群體的理想平等關系不同,現代群體是由指令者和隸屬者這兩種人構成的。同一個人可以既是指令者又是隸屬者。權力的本質是指令對人的傷害。指令的原始意義是逃脫死亡,如動物聽到獅吼就會奮力逃命。卡內提說,“每一個指令的背後都有死亡判決的意思。”因為從根本上說,任何一道命令都是以不服從則可能受懲罰至死的肉體威脅為支持。

每個人都不得不屈從於指令,每一道指令都在人們身上留下“蜇刺”。真正的群眾是與權力對立的。在真正的群眾中,“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沒有人有權利向別人發指令;或者也可以說,誰都可以向別人發指令。不但不形成新的蜇刺,而且還能暫時除去一切舊的蜇刺。”在現實生活中,真正的群眾時刻是少之又少,而且十分短暫。帶著蜇刺,人格分裂的個人會覺得孤單,又害怕孤單,他拼命表現對指令的順從,惟恐一時一刻不處身於群眾大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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