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洛《撒旦的探戈》的情動轉折(Affective Turn)

[嫣然11.9.2025更新}

情動轉折affective turn——為閱讀拉斯洛.卡撒茲納霍凱(László Krasznahorkai)的《撒旦的探戈》提供了一條極具洞察力的路徑。這部小說的力量,不只來自它的敘事結構與哲學思辨,而更深地體現在它如何透過語言生成一種情動性的經驗affective experience:那是一種介於恐懼、疲倦與詩意恍惚之間的持續感受。這裏以「情動轉折」的理論視角,分段分析這部作品的詩性語言如何作為情感的機器(machine of affect)運作。

一、從再現到感受:語言的「感官化」

「情動轉折」理論強調身體感受、氛圍與強度(intensity,而非符號或意義。《撒旦的探戈》正是這種轉向的絕佳例證。

卡撒茲納霍凱的語言並不旨在描述世界,而在重現世界作用於身體的感覺——

雨的重量、泥的黏稠、濕氣在皮膚上蔓延的遲滯感。

他的長句如同一次延宕的呼吸,讀者在語句之間感到窒息、沉重、被時間包圍。

這種「語言的感官化」使文本成為一種感受體驗,而非敘事資訊的傳遞:

語言不再「表達悲傷」,而是讓悲傷滲入讀者的生理節奏

因此,《撒旦的探戈》的詩性並非修辭的華麗,而是一種「感覺結構」的生成——

語言作為空氣、作為濕度、作為聲響,進入讀者的身體。

二、緩慢的節奏與「情動的擴延」(Affective Extension

卡撒茲納霍凱的語言節奏具有一種持續的延宕與迴旋
這種緩慢並非敘事拖沓,而是一種「情動的時間」。

在情動理論中,情緒不是瞬間的心理事件,而是持續的能量場affective field

《撒旦的探戈》的敘事節奏——雨的持續、腳步的重複、等待的無盡——正是這種能量場的語言表現。

它讓讀者進入一種幾乎與角色同頻的心理狀態:
一種緩慢、麻木、卻又無法逃脫的疲倦。

這裡的詩性在於時間的情動化時間不再是線性的敘事框架,而是一種滲透於身體的情緒節奏。

三、氛圍與「共感的物質性」

《撒旦的探戈》的語言具有強烈的「氛圍詩學」(poetics of atmosphere)。

它不僅描述一個荒涼的村莊,更透過反覆的聲音與物質意象——雨聲、鐘聲、馬蹄聲——建構出可感的空氣

這種空氣本身就是情動的載體。讀者在閱讀時,實際感受到那種濕冷、那種慢性崩壞的氛圍。語言不再是符號的系統,而是一種物質化的流動

它滲入讀者的神經,而非停留在意識層面。

這正是情動理論家布萊恩.馬蘇米(Brian Massumi)所說的——

情動不是意義,而是「一種尚未被命名的感覺強度」。卡撒茲納霍凱讓這種強度以文字形式存在,使小說成為一種氛圍裝置atmospheric device

四、語言的疲態:末世的情動美學

在《撒旦的探戈》中,語言似乎也「累了」。長句、重複、遲滯的節奏,使語言本身顯出一種倦怠與下垂的姿態。

這種「語言的疲態」不是缺陷,而是一種詩性策略:
它使文字與世界的末日感情動地對應——世界正在崩壞,語言也在瓦解。

從情動角度看,這種語言疲態引發的不是理性理解,而是共鳴式的體驗:讀者在閱讀中「感到」語言的疲倦,進而與文本共振。

卡撒茲納霍凱以此創造出一種「末世的感覺」——
語言、身體與世界共同陷入無力卻又持續的存在狀態。

五、詩性作為「情動的組織」

《撒旦的探戈》的詩性不在於象徵,而在於它如何組織情動。

如果說傳統詩性追求意象與意義的平衡,那麼卡撒茲納霍凱的詩性是反結構的詩性
它讓語言成為一種運動中的情感力量。

這種詩性語言具有以下特徵:

連續性 —— 情動不被中斷,句子如氣流般延展

非焦點性
—— 敘事沒有中心,情感像霧一樣瀰漫;

模糊的邊界 —— 主體與客體、描述者與被描述者之間不斷交融。

這樣的語言結構讓小說成為一種「感受的現場」(site of affect)而非一段被講述的故事。讀者不是旁觀者,而是被牽引入同一場情動的探戈。

六、結語:詩性作為感受的倫理

從「情動轉折」的視角看,《撒旦的探戈》的詩性藝術語言是一種倫理性的感受實踐

它迫使我們在閱讀中與疲倦、混亂、絕望共處,
讓我們體驗到一種不再以理性判斷為中心的感受方式。

在這裡,「詩性」不再屬於崇高的美學,而是感受世界殘餘能量的方式

卡撒茲納霍凱的語言召喚出一種新型的閱讀姿態——
我們不再「理解」文本,而是「被它影響」。

因此,《撒旦的探戈》的詩性語言,是情動轉折之後的詩性:它不是為了再現,而是為了讓情感在語言中發生

在這種詩性中,世界雖然腐爛,但感受仍在流動——
而這種流動,就是文學最後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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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超人偶爾飛

    塔爾的鏡頭如同緩慢的宗教儀式,讓觀者被迫體驗「延宕的時間」。這種延宕正是現代崇高的核心:當意義消失,時間本身成為壓迫。正如利奧塔所言,崇高來自於「表象的失效」——《撒旦的探戈》正是一部關於表象如何被耗盡的電影。

    影片中那場著名的「醉舞」場景,村民在酒與泥中反覆起舞,節奏紊亂、音樂嘈雜,卻構成一種荒謬的秩序。這裡的「探戈」已無美感可言,卻象徵著人類在廢墟中仍不斷重演自身的命運。

    塔爾的「崇高」不再是康德式的理性勝利,而是「被時間吞噬的崇高」:在無限的空虛裡,人不再超越自然,而是被存在的重量所壓迫;然而,正是在這種壓迫中,人仍以凝視、以等待,維持著精神的殘餘。

    這種姿態,與卡繆筆下的薛西佛有共鳴。薛西佛推石上山的行為雖然荒謬,卻因意識而成為抵抗的象徵;而塔爾筆下的人物連「意識的反抗」都被剝奪,只剩下在泥濘中延宕的肉體。這是一種後存在主義的悲劇:崇高不再誕生於意識,而誕生於無意義的持續。

    五、共鳴與對照:探戈作為現代寓言

    《巴黎最後的探戈》與《撒旦的探戈》構成了現代性兩端的寓言。前者代表慾望的火焰,後者代表歷史的餘燼。兩者之間的共鳴不僅在於主題上的相似,更在於它們共享一種「崇高的結構」:

    在兩部作品中,「探戈」作為文化符號被賦予了深層隱喻:探戈的步伐——前進三步、後退兩步——正象徵現代人的處境:歷史表面前進,實則停滯;慾望看似燃燒,實則自毀。

    伯托魯奇與塔爾皆以「舞蹈」隱喻存在的動力學:人類的運動不是通向自由,而是圍繞虛無旋轉。

    六、從崇高到後崇高:存在的倫理

    若從哲學譜系上看,《巴黎最後的探戈》延續的是卡繆式的存在倫理——在荒謬中尋求真實;而《撒旦的探戈》則進入利奧塔與巴塔耶的領域——在崩解中尋求極限的感知。

    卡繆的薛西佛之所以「幸福」,是因他擁有意識;但塔爾的角色失去了意識的自由,卻仍不得不活著。這樣的「無意識的延宕」揭示了一種更深的倫理:當一切崩壞之後,仍然存在的,便是存在本身的慣性。

    這種慣性即是「後崇高」(post-sublime)——它不再追求超越,而是維持在崩解邊緣的持續感。因此,《巴黎最後的探戈》與《撒旦的探戈》並非單純的對照,而是崇高演化的兩個階段:前者是崇高的燃燒;後者是崇高的餘燼。

    七、結論:崇高的停頓

    從貝托魯奇到塔爾,探戈作為隱喻經歷了一次由「神秘到凝固」的轉化;前者讓探戈成為肉體的祈禱,後者讓探戈成為時間的懺悔。

    在這兩種極端之間,我們見證了崇高的命運:它不再屬於信仰或理性,而屬於存在本身那一刻的「停頓」。一個讓人屏息的瞬間,既非激情也非冷寂,而是生命意識在虛無中仍然閃爍的微光。

    正如齊澤克(Slavoj Žižek)所言,真正的現代性並非在於希望,而在於仍能在絕望中思考。探戈之所以永恆,並非因為它美,而是因為它讓人記得:即使世界已成廢墟,身體仍在緩慢起舞。

  • 超人偶爾飛

    二、崇高的概念:從康德到後現代

    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將「崇高」(das Erhabene)區分為兩類:

    數量的崇高(Mathematisch-Erhabene:面對無法計量的巨大時,人類理性超越感官界限的經驗;力量的崇高Dynamisch-Erhabene:在面對自然威力或恐懼時,理性意識戰勝感官恐懼的自覺。

    這兩種崇高都預設一種主體的「超越能力」——即人雖渺小,卻能在震懾中體驗理性的偉大。然而進入20世紀後,這種主體中心式的崇高被徹底動搖。利奧塔提出「後現代崇高」的概念,指出在語言、意義與信仰崩解的世界裡,崇高不再來自自然的壯闊,而是來自無可呈現unpresentable的存在。

    在美被破壞、靈光消逝之後(本雅明),藝術仍可在「恐懼與延宕」之中保留一種精神的震顫。這樣的現代崇高,便是從康德式理性超越轉化為虛無中的堅持

     

    三、《巴黎最後的探戈》:肉體的崇高與慾望的毀滅

    貝托魯奇的電影發生於巴黎的一個空公寓內,匿名的男女主角以肉體作為唯一的交流方式。影片以探戈作為象徵——探戈的貼近與拉扯、節奏的急促與停頓,成為現代人於慾望與孤絕之間掙扎的寓言。

    從崇高的角度來看,這種肉體的極端暴露並非單純的情色,而是一種「身體對無限的逼近」。馬龍·白蘭度飾演的保羅,在失去妻子後試圖透過性與暴力重建主體的感覺;而最終的崩解,則揭示了崇高的恐懼面:當慾望推向極限,主體反而在超越的邊界上瓦解。

    在此,貝托魯奇將康德的「崇高」內化為心理經驗——人不再面對自然的浩瀚,而是面對自身慾望的無邊。這種內向的崇高,是現代人失去信仰後的替代宗教:身體成為靈性的戰場。

    電影的最後,死亡成為唯一的出路。當美被激情毀壞之後,剩下的是一種冷峻的寂靜。這裡的「探戈」不再是舞蹈,而是存在與虛無的搏鬥。


    四、《撒旦的探戈》:虛無的崇高與延宕的永恆

    《撒旦的探戈》幾乎以相反的形式處理同一命題。貝拉·塔爾摒棄了激情與語言,以無盡的灰調與長鏡頭構成一種時間的靜默。故事中,村民等待「救世者」伊里米亞什的歸來,但最終等待的只是新的欺瞞與循環。

  • 超人偶爾飛

    [愛墾研創·嫣然]從《巴黎最後的探戈》到《撒旦的探戈》:現代崇高的兩極與存在的廢墟
    摘要:本文以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的《巴黎最後的探戈》(Last Tango in Paris, 1972),與貝拉·塔爾(Béla Tarr)改编自拉斯洛‧卡撒茲納霍凱(László Krasznahorkai)小說的《撒旦的探戈》(Sátántangó, 1994)為討論核心,探討1970年代至1990年代歐洲電影中「現代崇高」的轉變。

    本文認為,前者以肉身的激情揭示存在的裂縫,後者則以時間的延宕展現虛無的持續。兩者分屬「激情的崇高」與「虛無的崇高」兩極,共同體現了當代藝術在美毀壞、信仰崩解之後仍然維持的精神強度。本文將結合康德(Immanuel Kant)之崇高理論、利奧塔(Jean-François Lyotard)的「後現代崇高」概念,以及卡繆(Albert Camus)存在主義思想,重新審視「探戈」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在現代性的精神譜系中的轉化。

    延續閱讀:

    利奧塔(Jean-François Lyotard)的「後現代崇高」概念

    《最好的辯護·深喉案》

    《歌喉讚 II》(Pitch Perfect, 2017)

    一、引言:從激情到虛無的探戈


    1970年代初期的歐洲,正經歷由1968年革命熱潮轉向政治失落的過渡期。社會理想、性解放與個人自由的神話,在現實的壓力與文化的倦怠中逐漸崩解。貝托魯奇的《巴黎最後的探戈》出現在此一臨界點上,它以激烈的肉體表現與精神孤絕構築出一種「激情的廢墟美學」。

    二十年後,東歐的共產體制瓦解,另一種歷史的空洞出現。貝拉·塔爾的電影《撒旦的探戈》(根據)以近七小時的長鏡頭與極度緩慢的節奏,描繪一個失落社會的腐爛景象。兩部電影看似屬於不同時代與地域,卻在美學與哲學層面上產生深刻共鳴——皆以「探戈」作為隱喻:前者是身體的探戈,後者是時間的探戈;前者燃燒於激情之中,後者凝固於虛無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