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 Search of My Senses 追隨感官

《陳明發詩想》約定與變質 有對男女在婚前約定:“你高興,我陪你高興,我高興,你也要高興;你生氣,我不生氣,我生氣,你也不要生氣。 ” 當時,兩人是真心的要好好愛對方。然 而,就像任何約定一樣,原來的感情變質後,再令人感動的約定,已忘初衷的人也只能找出對他(她)有利的詮釋。所以,男的後來在外頭高興,還要太太替他高興;太太在家生氣,他泡在外頭不生氣,一切似乎都符合最初的約定。(28-10-2000) Anete by Stanislav Mironov http://www.stanislavmironov.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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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空中的釘子

    那是我生命裡最美好的藍天:乾燥,堅硬,純淨得讓人無需呼吸。空中巨大的天使正緩緩地現身。

    直到我突然看見一枚生鏽的釘子,它被彎曲地釘入天堂。我想要忘記它,但是徒勞:我的眼角緊緊盯住那枚釘子。 

    何物留在了我的天堂?蔚藍中一隻黑眼睛。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一個魔鬼


    作為魔鬼,他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甚至連尾巴都不能倖免。在他身後沒有又長又粗的黑色的毛茸茸的尾巴,而只滑稽地像兔子那樣伸出一條又短又軟的尾巴。他的面板粉紅,在左肩胛骨下方有一枚達克特金幣大小的標記。最糟的是他頭上的犄角,它們不像別的惡魔那樣向外生長,而是向內,向他的腦子裡生長。這就是為何他會如此頻繁地遭受頭痛的原因。

    他很傷心,接連睡了好幾天。無論善惡,對他來說都不再重要。當他在街上走著,你能清楚地看到他肺部的玫瑰色翅膀的煽動。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當世界靜止

    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地球之軸發出刺耳的聲音,然後中斷。一切在彼時靜止:風暴、船隻,雲朵在山谷裡放牧。一切。甚至草地上的馬群也停住腳步,好像一局未下完的國際象棋。過了一會兒,世界繼續運轉。海水洶湧翻滾,山谷升騰起蒸氣,馬群從黑格走入白格。最後還能聽到氣流之間響亮的衝撞。
    (據Alissa Valles以及Czeslaw Milosz與Peter Dale Scott的英譯本,選自赫伯特1961年的詩集《客體研究》。錢冠宇譯)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天氣

    天空的信封裡有一封寄給我們的信。廣闊的空氣延伸出橘色與白色的寬條紋。一位溫柔的巨人出現在我們面前:他來回地搖擺,手持一個綁繫在粗棒上的閃亮的圓球。

    據Alissa Valles以及Czeslaw Milosz與PeterDaleScott的英譯本,選自赫伯特1961年的詩集《客體研究》。錢冠宇譯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摘自神話 

    最初是夜和風暴的神,一個無眼的偶像在那些蹦蹦跳跳的人面前,赤裸、沾滿血汙。然後,在共和時代,就有許多神了。帶著老婆、孩子,吱吱嘎嘎作響的床,並無惡意地響著雷霆。到最後只有那些迷信的神經過敏者,在口袋中裝著風趣的小塑像,象徵是譏諷的神。那時候已經沒有偉大的神了。

    然後巴伐利亞人來了。他們也看重那譏諷的小神,他們用腳後跟把它踩碎,放進菜盤裏。

     

    達文譯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變成一切唯非天使

    在我們死後,如果他們想把我們變成在風中搖曳的微弱火焰——我們必須反抗。生活在空氣的懷抱、黃色光暈的陰影下和毫無情感的唱詩班的低吟聲中有什麼好? 

    人應該化為岩石、樹木、流水和斷裂的大門。最好成為嘎吱作響的地板,而非那耀眼的顯而易見的完美。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國家

    一幅老舊地圖的偏遠角落裡有一個我向往的國家。那是蘋果、山嶺、舒緩的河流,烈酒的家鄉,是愛的家鄉。不幸的是,一隻巨大的蜘蛛在它上方結了網,用黏黏的口水封鎖住夢想邊境的哨崗。

    總是相同的古老故事:手持火劍的天使,蜘蛛,良心。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魚

    魚的睡眠超乎想像。即使在水池最黑暗的角落裡,在葦叢中,它們的休息也是清醒的:它們長久地保持相同的姿勢;絕不可能這樣說它們:一頭躺在枕頭上。

    它們的眼淚也像一場瘋狂的哭泣——難以計數。

    魚不用姿態表達絕望。這證明了那把鈍刀的合法,它沿著魚的脊柱跳動,撕破閃光的鱗片。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女裁縫

    整個早上都在下雨。穿過街道而來的女人將要下葬。女裁縫。她夢想一枚婚戒,卻死於指上的頂針。每個人都覺得可笑。大雨在將天空縫向大地。但什麼也不會因此到來。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在櫥櫃中

    我經常覺得城市是一種偽造。但僅僅在早春的一個有霧的下午,空氣瀰漫漿糊的味道,我發現了騙局的本質。我們正住在一個櫥櫃中,在遺忘的最深處,在斷裂的竿子和緊閉的盒子間。六面棕色的牆,雲團的褲腿飄在我們頭上,我們一直當做大教堂的東西,實際上是蒸餾香水的黝黑瓶子。

    哦不幸的夜晚,當我們向彗星般墜落的飛蛾祈禱。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皇帝

    從前有個皇帝。他有黃色的眼和食肉的顎。他住在滿是塑像和警察的宮殿。孤獨。晚上他會驚醒而尖叫。沒人愛他。他最愛的是狩獵遊戲和恐嚇。但是他擺好姿勢和孩子、鮮花合影。當他死了,沒人敢移動他的肖像。看一看,或許你家裡就有他的面具。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自殺

    他如此戲劇化。他站在鏡子前,一襲黑衣,翻領上有朵花。他把槍舉到嘴裡,等待槍管變熱,心不在焉地笑對他的映像,扣動扳機。 

    他跌倒像一件從肩頭滑落的外套,但他的靈魂仍然站了一會,搖著頭,逐漸變輕。然後它不情願地走進肉身,頭部血肉模糊,當它的溫度降到一個物體的溫度水平,如我們所知,這是長壽的徵兆。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來自眼淚技術

    以我們目前的知識水平,只有虛假的眼淚適合處理和常規生產。真誠的眼淚很熱,因此很難從臉上移走它們。當變為固態後,它們又極其易碎。對真誠的眼淚進行商業開發這一難題令技術專家頭疼。

    虛假的眼淚在被速凍前要經過一道蒸餾工序,因為它們本質不純,鑑於純度的考慮,它們會被處理得幾乎不次於真誠的眼淚。它們非常堅硬,非常耐磨,因此不僅適合裝飾,還適合切割玻璃。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皇帝的夢

    一個裂縫!皇帝在睡夢中喊叫,鴕鳥絨的披蓋顫抖。手持未入鞘的劍,在走廊裡巡邏的衛兵認為皇帝夢見了一次圍攻。剛才他看到牆上一處裂縫,命令他們攻破堡壘。

    實際上,皇帝現在是一隻慌忙穿越地板的潮蟲,尋覓著食物碎屑。突然他看到頭上有一隻巨腳將要碾碎它。皇帝尋找一個可以擠進去的裂縫。地板平坦而光滑。


    是的。沒有什麼比皇帝的夢更平常的了。
    (冬至譯自《赫爾墨斯,狗和星星》)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一個魔鬼

    作為魔鬼,他是個徹底的失敗者。甚至還有他的尾巴。不是又長又粗且末端長滿毛髮的尾巴,而是又短又軟,像兔子尾巴滑稽地露出來。他面板粉紅,在左肩胛骨下有一塊達克特金幣大小的斑痕。但最糟的是他的角。它們不像其他魔鬼的那樣向外生長,而是向內,朝向腦子。這就是他常常遭受頭疼的原因。

    他很悲傷。他一連睡上幾天。善惡都無法吸引他。當他沿街走著,你能清楚地看見他肺葉的玫瑰色翅膀在扇動。

    註:達克特,舊時在大部分歐洲國家流通的金幣。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 一個詩人的重新講述(一則廣播劇)[續]

    一塊石子是一個活物

    十分完美

    和它自身相一致

    遵守自身的界限

    恰如其分地擁有

    作為石頭的意義

     

    擁有區別於任何事物的香味

    從不驚慌也不欲求

     

    它的激情和冷漠

    正當並充滿尊嚴

     

    當我把它捏在手中

    我感到一種巨大的譴責

    它高貴莊嚴的身體

    識破了一種虛假的溫暖

     

    石頭不可能被馴服

    它們將永遠望著我們

    用一隻輝煌而鎮定的眼睛

     

    我永遠不再回到米利都。那兒是我的喊叫駐留的地方。它會以某些黑暗的小徑抓住我並把我殺死。

     

    在生的喊叫

    和死的喊叫之間

    緊緊地盯著你的指甲

    盯著一個落日

    盯著一條魚的尾巴

    你將要看到的

    不是帶到市場上

    減價出售的東西

    不是喊叫

     

    那些神靈像情人們

    像巨大的沈默

     

    在喧鬧的開始

    和喧鬧的結束之間

    像一種難以捉摸的旋律

    沒有聲音

    又擁有全部的聲音

     

    這僅僅是開頭。開頭總是古怪的。我坐在宙斯神廟最低的一層臺階上,米洛庫勒斯和我正在贊美一隻小拇指,一株檉柳樹、一粒石子。 

    我從來沒有門徒和聽眾。人們至今對那史詩中巨大的火光感到害怕。但是它正在熄滅。很快那些燒焦的東西將為青草所覆蓋。我就是那青草。 

    有時我想我也許能用新的詩歌吸引新的聽眾,那將不再是從勇氣到勇氣,從喊叫到喊叫,從恐懼到恐懼。代之而起的,是從谷物到谷物,樹葉到樹葉,感情到感情。從詞到沈默。

     

    崔衛平譯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 一個詩人的重新講述(一則廣播劇)[續]

    首先我要描述我自己

    從我的頭部開始

    或者最好從我的手臂

    準確地說是左臂

     

    或者從我的手開始

    從左手的小拇指

    我的小拇指

    是溫暖的

    柔和地向內彎曲

    直到一粒指甲

     

    它由三個部分組成

    直接從掌心裏生長出來

    如果和手掌分離

    它將變成一條十足的長蟲

     

    它是一隻特殊的手指

    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左手小拇指

    徑直地被賦予我

    其他的左手小拇指

    是冰涼的抽象

     

    跟隨我

    我們有著共同的誕生之日

    共同的死亡之日

    和一種共同的孤獨

     

    僅僅是我的血

    捶平來自黑暗的贅述

    緊緊拽住那遙遠的海岸

    用那生存的命脈。

     

    小心翼翼地,我開始調查這個世界。我了解每一樁事情直到它變得無用。像來自另外一齣劇情的佈景。我必須觀察每一件新鮮事物,不是從特洛伊、從阿喀琉斯開始,而是從一隻涼鞋,一隻有搭扣的涼鞋開始,從小路上無意踢到的一塊石子開始。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 一個詩人的重新講述(一則廣播劇) 

    荷馬:詩是一聲喊叫。你知道去掉那種喧嚷之後,一首詩還剩什麽?

    埃爾派尼:不知道。

    荷馬:什麽也沒有。

     

    教授:在米利都附近的安諾尼,米洛的安諾米是巨人旁邊的一個聾子。

    (從一個水龍頭中傳來水的嘀嗒聲)

    ……不重要的和常見的主題。安諾米堅持把一首詩奉獻給一株檉柳,一棵普通的植物,繁茂和沒有用處的。

     

    荷馬:我曾經講述戰爭

    燈塔和船隻

    被殺的英雄

    和殺人的英雄

    但我忘記了一件東西。


    我曾經講述海上的風景

    城墻的坍塌

    大火中的谷物

    翻轉的土丘

    但是我忘記了那株檉柳

     

    當他活著時

    用一支矛突圍

    他受傷的嘴巴

    緊閉

    他沒有看見

    那海

    那城邦

    沒有看見朋友

    他瞧見了

    在他的臉附近

    一株檉柳

     

    他目光延伸

    至最高處

    檉柳的乾枯的細枝,

    同時避開了

    棕色和綠色的葉子

    穿越天空

     

    沒有翅膀

    沒有血

    沒有思想

    沒有——

     

    教授:主題的沒有意義和形式上的墮落齊頭並進。

     

    荷馬:……在黑暗和沈默中我的身體正在成熟。這多像春天的大地,充滿了無法預料的可能性。一層新的茸毛正在覆蓋我的皮膚。我開始發現我自己,開始調查和描述。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 心臟

    所有人的內臟都是光潔而柔滑的。胃、腸、肺都是光潔的。只有心臟擁有毛髮——淡紅、濃密,有時還很長。這很麻煩。心臟的毛髮會像水生植物那樣抑制血液的流動,而且還經常滋生大量的幼蟲。為了從你被愛的心靈的毛髮中揀除這些微小的寄生蟲,你必須非常投入地去愛。

  • 堅硬如水

    赫伯特散文詩· 天使外的一切

    如果在我們死後,他們要把我們變為一朵微小而衰弱的火焰,順著風向搖曳——我們必須反抗。在空氣的懷抱中,在黃色光環的陰影下,在二維唱詩班的低吟中,這永恆的安逸有什麼好?

    人應該化入岩石、樹木、流水、門的裂痕。成為地板的吱嘎作響,勝過刺眼而顯而易見的完美。(冬至譯自《物體研究》)

  • 堅硬如水

    赫伯特的詩· 聲音
    我行走在海灘

    尋找那種聲音

    在一道波浪和另一道波浪的喘息之間

     

    但是這兒沒有聲音

    只有水的古老的饒舌

    卻不風趣

    一隻白色鳥兒的翅膀

    晾曬在一塊石頭上

     

    我走向森林

    那兒保持著

    一隻巨大的沙漏的微響

    將葉片篩選腐土

    腐土篩選為葉片

    昆蟲們有力的嘴巴

    吃光大地上所有的沈默

     

    我走向田野

    大片的綠色和黃色

    被小生物們的腿所粘牢

    在與風的每一次碰擊中歌唱

     

    在大地無休止的獨白裏

    若有某刻出現停頓

    那是這樣一種聲音

    它必定明晰嘹亮

     

    除了私語什麽也沒有

    輕輕的拍擊驟然增加

    我回到家裏

    我的經驗呈現

    進退兩難的形狀

    要不世界是個啞巴

    要不我自己是個聾子

     

    但是也許

    我們雙雙

    註定陷入苦惱

     

    因此我們必須

    手挽手

    無目的地繼續

    走向暗啞的喉嚨

    從那裏升起

    一種含混不清的音響

     

    崔衛平譯

  • 堅硬如水

    赫伯特的詩· 我想描述

    我想描述最簡潔的情感

    喜悅或憂傷

    它不像其它人所做的

    企及太陽或雨水的閃電

     

    我想描述一束光

    它誕生於我的內部

    但我知道它

    並不像任何星光

    因為它並非那樣明亮

    那樣純粹

    它並不確定

     

    我想描述勇氣

    而沒有一頭落滿灰塵的獅子拖在身後

    想描述焦躁

    而不去搖晃一隻盛滿水的杯子

     

    以另外的方式

    我願以所有的隱喻

    換回一個詞

    它像肋骨一樣出自我的胸脯

    換回那個詞

    它遏制在我皮膚的

    界限之內

     

    但雖然這是不可能的

    適才說——我愛

    我便發瘋地四處亂跑

    撿拾鳥兒的羽毛

    而我的溫柔

    完全不是用水做成

    卻向水要求一張面孔

     

    還有憤怒

    它不同於火焰

    只是借取了火焰

    一種啁啾不已的語調

     

    如此模糊

    如此模糊

    在我內部

    有著頗會保養的紳士

    永遠棄絕的那些

    並且說

    這是主語

    這是賓語

     

    我們躺倒睡去

    一隻手壓在腦袋下面

    另一隻手伸向一堆星球之中

     

    我們的雙腳遺棄了我們

    用它們細小的根筋

    體驗著大地

    在下一個早晨

    我們痛苦地將其拔出

     

    崔衛平譯

  • 堅硬如水

    赫伯特的詩· 敲擊者
    有些人腦袋上

    長著盛開的庭院

    頭髮裏扯出小徑

    通往灑滿陽光和白色的城市

     

    對這些人來說

    他們閉上眼睛

    想像的瀑布頃刻

    從他們的額頭流淌下來

     

    我的想像

    是一塊木板

    我的唯一工具

    是一根枝條

     

    我敲擊那木板

    它回應我

    是——否

    是——否

     

    別人那裏是樹木綠色的鐘聲

    水面藍色的鐘聲

    我卻擁有一位敲擊者

    來自無人照管的花園

     

    我捶擊那木板

    它慫恿我

    用道德家枯燥的詩句

    是——否

    是——否

  • 堅硬如水

    赫伯特的詩· 趣味的力量
    這完全不需要偉大的性格

    我們拒絕、失望和抵抗

    只是擁有一點點起碼的勇氣

    但這主要是一件趣味方面的事情

    是的趣味

    於其中有著靈魂的質地和良心的軟骨

     

    有誰知道我們能否做得更好一些

    是想給瘦如薄餅的女人獻上玫瑰

    還是獻給博斯畫中迷人的角色

    但此時有著怎樣的恐怖

    可怕的陷阱,謀殺者的小巷、營房

    被喚作正義的殿堂

    一個土生土長的靡菲斯特穿著列寧裝

    把奧羅拉的孫輩送往曠野

    男孩有著土豆般的臉

    醜陋的女孩雙手通紅

     

    他們的修辭學用廉價的麻袋布做成

    (馬爾庫斯·圖勒斯在墳墓中翻轉不已)

    同義反復的一連串概念象落下來的鞭子

    屠殺者的辯證法無理可講

    他們的句法來自主觀性的美

     

    因此美學在生活中可能有所幫助

    一個人不可能忽略美的學習

     

    在宣佈答應之前我們必須仔細審視

    建築的式樣,銅鼓和管樂的節奏

    辦公室的顏色和葬禮的可鄙儀式

     

    我們的眼睛和耳朵拒絕服從

    我們感覺的君王驕傲地選擇流放

     

    這完全不需要偉大的性格

    我們僅僅擁有一點點勇氣

    但這主要是一件趣味方面的事情

    是的趣味

    它要求我們走開,做出一張扭歪的面孔和一種嘲弄

    甚至為了這身體上罕見的滿足必須

    低下頭顱

     

    崔衛平譯

  • 堅硬如水

    赫伯特的詩· 普洛克路斯忒如是說

    我的流動王國在雅典和邁加拉之間

    在那裏我獨自統治森林溝壑懸崖

    沒有君王的節杖老年人的忠告僅僅有一根棍棒

    僅僅披著一頭狼的外衣

     

    我也沒有臣民

    如果有的話他們不會活得比黎明更長

     

    神話專家們錯誤地稱我為強盜

    實際上我只是一個學者和改革家

    我真正的熱情在於人體測量

     

    我用一個完美的人的尺寸做成一張床

    我用這床衡量被捉到的過路人

    我不得不——我承認——拉長——一些胳膊和截斷

    一些腿

     

    接受治療的病人死去他們死得越多

    我越是確信我的研究是正當的

    因此所謂進步不能沒有犧牲者

     

    我渴望取消高人與矮人的差異

    我想給討厭的多樣化人類單一的式樣

    為使人們整齊劃一我竭盡全力

     

    我的頭顱被忒修斯砍去那殺害無辜的諾陶諾斯的兇手

    他利用一個婦女的線團逃出迷宮

    一個沒有原則和前景的聰明人

     

    我有一個切實的希望有人會繼續我的勞作

    將這個剛開始的如此精彩的事業進行到底

     

    崔衛平譯

  • 堅硬如水

    赫伯特的詩· 為什麽是經典

    《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第四卷書裏

    修昔底德描述了他失敗的遠征

     

    在那些圍攻、戰役、疾病

    將領們的長篇講演

    天羅地網

    外交謀略當中

    這個插曲像森林裏的

    一枚細針

     

    雅典所屬的安菲波利斯

    輸給了布拉希達斯

    因為修昔底德的救援來得太遲

     

    為此他獲得了終身流放

    從他出生的城邦

     

    整整一生的流放

    了解此種代價

     

     

    現今戰爭中的將領們

    在類似的困境中

    對他們的屈降信口胡編

    誇耀自己的英雄主義

    及如何無辜

     

    他們抱怨部下

    抱怨嫉妒的同事

    和有敵意的風

     

    修昔底德僅僅說

    那是冬天

    他有七條船

    已經開足馬力

     

     

    難道藝術的主題

    必須變成一隻破碎的瓦罐

    一個渺小破碎的靈魂

    裝滿自我憐憫

     

    於是給我們留下的

    將是情人的眼淚之類

    在光線昏暗的小旅館裏

    當糊壁紙剝落時

     

    崔衛平譯

  • 堅硬如水

    赫伯特的詩·我們的恐懼

    我們的恐懼

    並不套著一件夜晚的襯衫

    不具有貓頭鷹的眼睛

    不是去掀開一隻棺材蓋子

    或熄滅一枝尚在燃燒的蠟燭

     

    甚至不具有一張死者的面容

     

    我們的恐懼

    是在口袋中發現的

    寫在紙上的一句話

    "提醒伏契克

    德勞加街老地方有危險"

     

    我們的恐懼

    並不從颶風的翅膀上升起

    並不停落在一座教堂的塔尖

    它就在現實當中

     

    它有著

    用倉促做成的形狀

    穿著帶體溫的衣服

    拎著口糧

    和武器

     

    我們的恐懼

    不擁有一張死者的面容

    死者對我們溫柔的

    我們把他們扛在肩上

    裹在同一條毯子底下

     

    合上他們的眼睛

    擺正他們的嘴唇

    挖一個乾燥的坑

    把他們埋掉

     

    不要太深

    也不要太淺

     

    崔衛平譯

  • 堅硬如水

    屠格涅夫散文詩《誰之罪》

    她向我伸出了自己的溫暖的手、蒼白的手……我卻粗魯無情地推開了她。年輕、可愛的臉龐上,表現出疑惑不解的神情;年輕、善良的眼睛,帶著責備的目光注視著我;年輕、純潔的心,並不理解我。

    「我的罪過是什麽?」她的嘴唇喃喃著說。

    「你的罪過?在最光輝燦爛的蒼穹深處,最快活的安琪兒,可能比你更容易犯下罪過呢。

    「可是,在我面前,你的罪過依然是很大的。

    「你想知道它,知道這個你不可能了解,我無法給你解釋明白的罪過嗎?

    「這個罪過就在於:你——正當青春年華;我——已是老年。」(黃偉經·譯)

  • 堅硬如水

    屠格涅夫散文詩《處世法則》

    你想成為心情安寧的人嗎?那麽,去同人們交往吧,不過要一個人生活,對任何事情都不要著手去做,對任何事情都不惋惜吧。

    你想成為幸福的人嗎?那你首先要學會吃苦。

  • 堅硬如水

    屠格涅夫散文詩《我憐憫……》

    我憐憫我自己,別人,所有的人,野獸,鳥類……一切有生命之物。

    我憐憫孩子們和老年人,不幸者和幸運者……憐憫幸運者甚於不幸者。

    我憐憫常勝的、凱旋的首領們,憐憫偉大的藝術家,思想家詩人們。

    我憐憫殺人犯和他的受害者,憐憫醜與美,憐憫被壓迫者和壓迫者。

    我怎樣從這憐憫中解脫出來呢?它不讓我安穩地生活……。

    它,還有這煩惱。

    哦,煩惱,煩惱,充滿了憐憫的煩惱啊!人千萬不能陷入煩惱之中。

    真的,我最好還是羨慕吧!我就羨慕——岩石。(黃偉經·譯)

  • 堅硬如水

    屠格涅夫散文詩《白菜湯》一個農家的寡婦死掉了她的獨子,這個二十歲的青年是全村莊裏最好的工人。

    農婦的不幸遭遇被地主太太知道了。太太便在那兒子下葬的那一天去探問他的母親。

    那母親在家裏。

    她站在小屋的中央,在一張桌子前面,伸著右手,不慌不忙地從一隻漆黑的鍋底舀起稀薄的白菜湯來,一調羹一調羹地吞下肚裏去,她的左手無力地垂在腰間。

    她的臉頰很消瘦,顏色也陰暗,眼睛紅腫著。……然而她的身子卻挺得筆直,像在教堂裏一樣,“呵,天呀!”太太想道,“她在這種時候還能夠吃東西!……她們這種人真是心腸硬,全都是一樣!”這時候太太記起來了:幾年前她死掉了九歲的小女兒之後,她很悲痛,不肯住到彼得堡郊外美麗的別墅去,她寧願在城裏度過整個夏天。然而這個女人卻還繼續在喝她的白菜湯。

    太太到底忍不住了。“達地安娜,”她說,“啊呀,你真叫我吃驚!難道你真的不喜歡你兒子嗎?你怎麼還有這樣好的胃口?你怎麼還能夠喝這白菜湯?”“我的瓦西亞死了,”婦人安靜地說,悲哀的眼淚又沿著她憔悴的臉頰流下來,“自然我的日子也完了,我活活地給人把心挖了去。然而湯是不應該糟蹋的,裏面放得有鹽呢。”

    太太只是聳了聳肩,就走開了。在她看來,鹽是不值錢的東西。

  • 堅硬如水

    屠格涅夫散文詩《啊,我的青春!啊,我的活力!》

    啊,我的青春!啊,我的活力! ——果戈里

    「啊,我的青春!啊,我的活力!」我有個時候也曾經這樣感嘆過。不過,當我發出這個感嘆的時候,我自己還年輕和充滿活力。

    那時,我不過是想以憂郁的情緒來投自己所好,表面上是在憐憫自己,暗地里是在高興。

    現在,我緘口不語,不再為那些失去的東西唉聲嘆氣,難過傷心……。那些失去的東西,本來就以不能明說的煩惱經常折磨著我。

    「嘿!最好別去想吧!」男子漢們堅決地說。(黃偉經·譯)

  • 堅硬如水

    屠格涅夫散文詩《愛情》

    大家都說:愛情——這是最高尚的,最特殊的感情。別一個的「我」,深入到你的「我」里:你被擴大了——你也被突破了;現在從肉體上說你是很超然了,而且你的「我」被消除了。可是甚至連這樣的消亡,也使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憤懣。只有不朽之神才能復活啊。

  • 堅硬如水

    屠格涅夫散文詩《你哭……》

    你哭的是我的悲痛;而我哭,是由於同情你對我的憐憫。

    然而,要知道,你哭的也是自己的悲痛,因為只有你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悲痛。(黃偉經·譯)

  • 堅硬如水

    屠格涅夫散文詩《純樸》

    純樸!純樸!人們把你叫作神聖的。可是,神聖——這不是人類的事。

    謙遜——這才是。它抑制著,它戰勝著驕傲。但不要忘記:

    勝利感本身就蘊場著自己的驕傲。

  • 堅硬如水

    屠格涅夫散文詩《空話》

    我害怕,我避免空話;但對空話的畏懼——也是一種自負。

    於是,在這兩個外來詞之間,在自負與空話之間,我們複雜的生活在流逝著和變動著。(黃偉經·譯)

  • 堅硬如水


    屠格涅夫散文詩《愛之路》

    一切感情都可以導致愛情,導致熱烈愛慕,一切的感情:

    憎恨,憐憫,冷漠,崇敬,友誼,畏懼,——甚至蔑視。是的,一切的感情……只是除了感謝以外。

    感謝——這是債務;任何人都可以擺出自己的一些債務……但愛情——不是金錢。(黃偉經·譯)

  • 堅硬如水

    屠格涅夫散文詩《明天,明天》

    度過的每一天,幾乎都是那麽空虛,那麽懶散,那麽毫無價值!它給自己留下的痕跡是多麽少!這些一點鐘又一點鐘消逝了的時間,又是多麽沒有意義,多麽糊里糊塗啊!

    然而,人卻要生存下去;他珍惜生命,他把希望寄托在生命,寄托在自己,寄托在未來上面……噢,他期待著將來什麽樣的幸福呀!

    可是,他為什麽設想,其他後來的日子,將不會同剛剛過去的這一天相似呢?

    他就是沒有料想到這一點。他向來不愛思索——他這做得很好。

    「啊,明天,明天!」他安慰著自己,一直到這個「明天」把他送入墳墓。

    好啦——一旦在墳墓里——你就不得不停止思索了。(黃偉經·譯)

  • 堅硬如水

    屠格涅夫散文詩《乞丐》

    我在街上走著……一個乞丐——一個衰弱的老人檔住了我。

    紅腫的、流著淚水的眼睛,發青的嘴唇,粗糙、襤褸的衣服,齷齪的傷口……呵,貧窮把這個不幸的人折磨成了什麽樣子啊!

    他向我伸出一隻紅腫、骯髒的手……。他呻吟著,他喃喃地乞求幫助。

    我伸手搜索自己身上所有口袋……。既沒有錢包,也沒有懷表,甚至連一塊手帕也沒有……。我隨身什麽東西也沒有帶。

    但乞丐在等待著……他伸出來的手,微微地擺動著和顫動著。

    我惘然無措,惶惑不安,緊緊地握了握這只骯髒的、發抖的手……。「請別見怪,兄弟;我什麽也沒有帶,兄弟。」

    乞丐那對紅腫的眼睛凝視著我;他發青的嘴唇微笑了一下——接著,他也照樣緊握了我的變得冷起來的手指。

    「那兒的話,兄弟,」他吃力地說道,「這也應當謝謝啦。這也是一種施捨啊,兄弟。」

    乞丐那對紅腫的眼睛凝視著我;他發青的嘴唇微笑了一下——接著,他也照樣緊握了我的變得冷起來的手指。

    「那兒的話,兄弟,」他吃力地說道,「這也應當謝謝啦。這也是一種施舍啊,兄弟。」

    我明白,我也從我的兄弟那兒得到了施捨。(黃偉經·譯)

  • 堅硬如水

    屠格涅夫散文詩《落難》

    「這些聲音聲意味著什麽呢?」

    「意味著我感到痛苦,強烈地感到痛苦。」

    「當小溪的流水碰到石頭的時候,你聽見過它的潺潺聲嗎?」

    「聽見過……但這說明了說明呢?」

    「說明這潺潺聲和你的呻吟聲都一樣是聲音,而不是別的什麽東西。所不同的是:小溪的潺潺聲使人悅耳,而你的呻吟聲,卻引不起任何人的憐憫。你不必忍住呻吟,可是你記住吧:這反正是聲音,聲音,象樹木被折裂的嘎吱聲一樣的聲音……聲音——而不是什麽別的東西。

    ——————————————————

    屠格涅夫這篇散文詩寫於他去世前一年,那時他身患重病(脊椎癌) 經常處於痛苦呻吟和孤獨感之中。(黃偉經·譯)

  • 堅硬如水

    [景物]

    不一會兒,我被光禿禿的的怪石所包圍,透過嶙峋石林的空隙可見大海,怪石和大海一起在我眼前浮動,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殘山剩水:我認出了埃爾斯蒂爾為兩幅妙不可言的水彩畫取景的原始山水風光,一幅名為《詩人遇繆斯》,另一幅為《少年遇人馬》,我在蓋爾忙特公爵夫人那里看過這兩幅畫。回憶畫中的景象,眼前景物油然生情渾然入畫,我是如此超凡脫俗,以至於,倘若我像埃爾斯蒂爾所畫的史前時代的少年那樣,在我雲游之際,遇見了一位神話人物,那我也不會大驚小怪。

    [陌生人的出現] 

    在貢布雷,一個不為人知的人簡直跟神話中的神仙一樣不可思議。事實上,過去每當聖靈街或者中心廣場駭人聽聞地出現這類人物,總會有人進行細致的調查,結果沒有一次不把這類神奇人物最終納入「熟人」之列。

    [丁香樹]

    丁香樹像一群年輕的伊斯蘭仙女,在這座法國式花園里維護著波斯式精致園林的純淨而明麗的格局,同她們相比,希臘神話里的山林仙女們都不免顯得俗氣。我真想過去摟住她們柔軟的腰肢,把她們的綴滿星星般花朵的芳香的頭頂捧到我的唇邊。

    [舊家具] 

    我看到老鴇需要家具,我想對她表示友好,便從萊奧妮姨母留給我的家具中挑了幾件——特別是一張長沙發——送給她。原先⋯⋯它們只能堆在庫房里。然而我在妓院又見到它們,我看見那些女人在使用它們,於是,昔日充溢在貢布雷的那間姨母臥室的種種魔力再次顯現,但卻在磨難之中,因為我迫使它們手無寸鐵地承受殘酷的接觸!我的痛苦甚於聽任一位死去的女人遭人蹂躪。我不再去那位鴇母那里,我感到家具有生命,它們在哀求我,就像波斯神話故事一樣:神話里的物品表面上沒有生命,但內部卻隱藏著倍受折磨、祈求解脫的靈魂。

    (摘自:《追憶似水年華》[法語: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英语:In Search of Lost Time: The Prisoner and the Fugitive],[法国]馬塞爾·普魯斯特 [Marcel Proust ,1871年—1922年] 的作品,出版時間:1913–1927,共7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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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堅硬如水

    [謙遜]

    蓋爾忙特公爵一高興起來,待人有多和藹、有好、隨和,充滿情誼,那麼在我看來,親王待人就有多刻板、正經、傲慢。他對我勉強一笑,嚴肅地叫了我一聲:「先生。」我常聽公爵譏笑他表兄弟傲慢不遜。可是,親王剛開始和我說了幾句,我馬上就明白了,真正目中無人的正是一見面就與您「稱兄道弟」的公爵,這兩個表兄弟中,真正謙遜的倒是親王。從他審慎的舉止中,我看到了一種更為高尚的情感,我不是說平等對待,因為這對他是不可想像的,但至少是對下屬應有的尊重,這就像在所有等級森嚴的圈子里,比如在法院、醫學院,總檢察長或「院長」深知自己身居要職,表面都顯出一副傳統的傲慢氣派,可內心里比起那些佯裝親熱的新派人物來,實際上要更真誠,若與他們相處久了,就會覺得他們為人更善良,待人更友好。

    [民間俗語的作者]

    民間俗語與著名史詩一樣,沒有留下作者姓名,但與沃爾夫的理論相反,它確實有過作者,那是些隨時可以見到的、富有創造性的謙遜的人⋯⋯


    (摘自:《追憶似水年華》[法語: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英语:In Search of Lost Time: The Prisoner and the Fugitive],[法国]馬塞爾·普魯斯特 [Marcel Proust ,1871年—1922年] 的作品,出版時間:1913–1927,共7卷)

  • 堅硬如水

    [時間]

    He thought of her momentarily as an hour-glass, containing time, which was caught in her like a thread of sand, of stone, of specks of life, of things that had lived and would live. She held his time, she contained his past and his future, both now cramped together, with such ferocity and such gentleness, into this small circumference.

    他忽然覺得,她真像隻沙漏,含藏這光陰,所有的光陰全讓她給攔住,成了一線細沙、一道石柱、一顆顆細小的生命,囊括著過去曾經有的以及未來的一切事情。她握住了他的光陰,她含藏這他的過去與未來,倆倆雙纏,以如此殘暴之力,以如此柔善之姿,成了這麼一個小小的圓框。 —— 引自第279頁

    「你不必這麼做,只要我還在這里。」 「你不會再次在這里了——我也不會再次在這里——時間已經沒多少了。」 「我們可不可以別再想時間的問題。」 「我們已經置身於和浮士德一樣的困局里了。我們對著每時每刻說,『別走呀,你是那麼地美好。』我們沒有立刻遭到天譴,星星也還是照舊運行,時間仍然不會稍作停歇,鐘聲依舊照時鳴響。對我們來說,每個消逝的分分秒秒,全在等著我們去懊惱去後悔。」 「我們的力氣終會用盡的。」 「那麼,那樣的狀況不正好可以做個了結?人都會死,即使沒什麼苦惱不適,只要反覆做著一樣的事情,一次又一次,讓人厭倦已極,那就夠了。」 「我永遠都不會對你感到厭倦——不會對這——」 「厭倦是身為人必有的本質。這是值得慶幸的。且讓我們和必然同聲一氣吧!讓我們開開必然的玩笑!」 「所以,如果我們無法讓我們的太陽就此駐留,我們倒是可以讓他競逐快走。」 「我很喜歡的一位詩人。」她說,「雖然我最鍾愛的,還是喬治·赫伯特,也或許,是魯道夫·亨利·艾許。」 —— 引自第279頁

    [偶遇]

    她伸手呈現完工的辮子,他拿過來,卷成一小圈,放進懷表里。 「告訴你姨媽,」他說,「說你碰見一個詩人,正在尋找無情女,結果卻遇見你。告訴她,這個詩人只想跟她問好,不會過去打攪她。他要繼續趕路,到清新的樹林和青蔥的草地上去。」 「我會盡量記住的。」她邊說邊穩住后冠。 就這樣,他親了她一下,同樣不帶感情,以免嚇到她。之後,她走了。 她在回家的路上遇見了哥哥,一起胡鬧打滾,可愛的後冠因此損壞,她也忘記了口信,永遠。
    —— 引自第476頁

    (摘自从(Possession,作者: [英] A·S·拜雅特;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出品方: 新經典文化;譯者: 於冬梅 / 宋瑛堂;出版年: 2008-5)

  • 堅硬如水

    [情人的臉]

    現在他看待奧黛特的臉就不再根據她兩頰的美妙還是缺陷,不再根據當他有朝一日溫她時,他的雙唇會給人怎樣的柔軟甘美的感覺,而是把它看作一束精細美麗的線,有他的視線加以纏繞,把她脖頸的節奏和頭髮的奔放以及眼簾的低垂連接起來,連成一幅能鮮明地表現她的特徵的肖像。

    [草坪上的鴿子]

    在草坪上棲息的鴿子像是由園丁的鎬頭髮掘到這聖潔的土地上的一座座古代雕像……

    [面龐變異]

    也許構造差異不大的面孔,因為被火紅的頭髮、粉紅的皮膚之火或為不反光的蒼白光線所照耀而會變長或變寬,成了另外的面龐……我們是以畫家身份仔細衡量面孔,而不是以土地測量員身份去衡量的。

    [劇院包廂里的貴婦們]

    在其他包廂里,那些坐在這些昏暗神龕中的白衣女神,全都靠在內壁上隱蔽起來了,誰也看不見她們。然而,隨著演出的進行,她們那模糊的人影從容不迫地,一個接一個地從鋪滿了她們影子的深暗中浮現出來,向著亮光升起,露出半裸的軀體,停留在包廂那垂直的邊界和半明半暗的海面上。她們的臉光輝燦爛,羽毛扇在她們面前扇出滾滾波濤,輕盈、歡快、泡沫四濺;她們的頭髮絳紅色中閃著珠光寶氣,似隨海潮波動。接著,池座開始顯現。這是凡人的所在地,和那昏暗而透明的海上王國永遠隔離,海洋女神明澈的雙眸反射的光焰散佈在平展的海面上,為這個王國確立了邊界。海岸上的活動椅子,池座中的奇形怪狀,根據透視法的唯一法則和不同的入射角映入她們的眼簾,正如對於外部的兩個部分:礦物,以及同我們毫無交往的人,我們並不屑朝他們微笑或看他們一眼,因為我們深知,他們根本沒有和我們一樣的靈魂。相反,在海上王國的疆域內,容光煥發的海的女兒不時回頭,沖著吊在曲折邊界上的蓄著鬍鬚的半人半魚神,或朝著一個一半是人的海神嫣然微笑。……有時,海潮讓出一條幹道,迎來一位仙女,她姍姍來遲,面帶笑容和羞色,似一朵怒放的鮮花,剛剛浮出黑暗。

     ——少年時代的「我」眼中,蓋爾芒特夫人們,猶如仙女,她們的世界,猶如海市蜃樓;采用了大量海洋世界里的動植物、神靈作喻。

    (摘自:《追憶似水年華》[法語: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英语:In Search of Lost Time: The Prisoner and the Fugitive],[法国]馬塞爾·普魯斯特 [Marcel Proust ,1871年—1922年] 的作品,出版時間:1913–1927,共7卷)

  • 堅硬如水

    [惡毒]

    我凝視著德•夏呂斯先生。他的面孔雖然令人生厭,卻比他家里任何人的面孔都漂亮,像是上了年歲的阿波羅。但是,從他惡毒的嘴里,似乎隨時都會噴出橄欖色和黃膽色的液體。至於智慧,不能否認他見多識廣,他知道的許多東西是蓋爾芒特公爵永遠也不會知道的。但是,不管他用怎樣的花言巧語掩飾心中的仇恨,人們感到這個人是會殺人的,或因為自尊心受到傷害,或因為愛情失意,或有怨恨,或是虐待成性,或是為了捉弄人,或是有一個不可消除的意念;他還會用邏輯和巧語證明自己殺人是正當行為,殺了人也比他的哥哥、嫂嫂,比其他許多人不知強多少倍。

    【至少我不會錯過描寫人】

    當然,我們的感官還有很多別的謬誤,這些謬誤扭曲了這個世界呈現在我們面前的真實面貌,我們已經看到,在這篇敘述文字中有不少片段為我證明了這一點。然而,必要的時候,在我盡量做到比較確切的描摹中,我還可以不改變聲音的位置,克制住自己,不把它們與它們的起因分開,與這個起因相比,智力是事後確定這些聲音之位置的。……如果說在描摹一個需要完全重繪的世界中我不可能道盡這些和其他許多變化的話,那麼,至少我不會錯過描寫人,不是寫他的個子高矮,而是寫他的年歲長短,描寫他在移動位置時不得不隨身拖曳著的年歲,它仿佛是越來越沉重的擔子,最終將把他壓垮。

    (摘自:《追憶似水年華》[法語: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英语:In Search of Lost Time: The Prisoner and the Fugitive],[法国]馬塞爾·普魯斯特 [Marcel Proust ,1871年—1922年] 的作品,出版時間:1913–1927,共7捲)

  • 堅硬如水

    [心不在焉地正視對方]

    他倒不怕正式對方,仿佛對方的面孔已經變得透明,甚至使他看到了面孔後面掠過的一朵顏色豔麗的雲彩,來為他提供心不在焉的借口。

    [從陌生到熟悉]

    從辦公室門前經過時,我向經理送過一個微笑,而且一點也不討厭地從他臉上收回一笑。自從我到巴爾貝克以來,我那寬容的關切已經漸漸地像備自然課一樣將微笑灌輸到他的臉上,改造了他的面孔。他的面龐對我熟悉起來,顯示出某種很一般的意義,但可以像辨認一個人的筆跡一樣看懂,與第一天他的面孔向我顯示的那些莫名其妙、無法忍受的方塊字已經毫無相像之處。那一天我在面前看到的那個人物,如今已被忘卻。或者說,如果我還能回憶起來的話,他與那個無足輕重而文質彬彬的人物那令人厭惡而又略微加以漫畫化的形象相比,已經判若兩人,無法認同了。

    [坐電梯]

    在電梯里,我像沿著脊椎動物的胸腔一樣,在開電梯的人身旁向高處升去。


    [內部引力、本性、自然規律]

    在被人注視的一瞬間,人的面孔似乎是不變的,因為這面孔演變的進程很慢,我們覺察不到。但是,只要看看這些少女身旁的她們的母親或姑媽,就能衡量出這些線條在不到三十年的時間走過了多少距離。一般來說,奇丑無比的家伙在內部引力之下,其線條已經到了目光無神、面龐完全落到地平線以下再也沐浴不到陽光的時刻。即使在那些自認為完全擺脫了自己的種族束縛的人身上,猶太愛國主義或基督返祖遺傳都是根深蒂固而且無法避免的。我知道,在阿爾貝蒂娜、羅斯蒙德、安德烈那盛開的玫瑰花下,與上述思想根深蒂固、無法避免一樣,隱匿著粗大的鼻子、隆起的嘴巴、臃腫的身軀。這個,她們自己也不知道,但它們將來要伺機出現,那會叫人大吃一驚,但實際上現在已在後台隨時凖備出人意料、定人生死地登場了,正像什麼德雷福斯主義、教權主義、民族和封建英雄主義一樣,一俟時機呼喚,便驟然從先於本人個性的本性中跳出來。一個人按照本性思考、生活、演變、強壯起來或是死去,他自己無法從因本性而采取的特殊動機中辨別出這個本性。甚至在精神上,我們也受到自然規律的制約,其程度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我們的思想,像某種隱花植物、某種禾本科植物一樣,事先便擁有某些特點,而我們以為這些特點是我們選擇而來的。

    (摘自:《追憶似水年華》[法語: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英语:In Search of Lost Time: The Prisoner and the Fugitive],[法国]馬塞爾·普魯斯特 [Marcel Proust ,1871年—1922年] 的作品,出版時間:1913–1927,共7捲)

  • 堅硬如水

    [目光相遇]

    她的雙眸,即使目不轉睛,也給人以動態的感覺,正如狂風怒吼的日子,雖然肉眼看不見空氣,卻能感覺到它在空中流動的速度。有一瞬間,她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遇,好似在暴風雨的日子里天上那風馳電掣的烏雲挨近了 一塊行進速度不那麼快的雲朵,與這塊雲朵擦肩而過,觸著了它,又超過了它。但是,它們互不相識,各自遠去。我們的目光也是如此。有一瞬間,你對著我,我對著你,但是,誰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的這個天國對將來而言蘊含著什麼承諾,什麼威脅。只是在她那沒有減緩速度的目光正好從我的目光下經過時,那目光輕輕遮上了一曾薄霧,猶如明朗的月夜,風兒捲走了月亮,一塊雲彩將月亮遮住時,有一瞬間,月光被迷霧遮掩,然後很快又顯現出來。

    [風雨]

    我們在宛如海底岩洞的高大茂密的綠樹叢下走了一會兒,聽見樹頂上狂風呼嘯,雨水四濺。我踩踏著地上的樹葉,枯葉像貝殼那樣陷進土壤中,我用手杖撥拉帶刺的栗子,就像在撥拉海膽一樣。枝頭上殘存的幾片葉子抽搐著,追逐著風兒,但葉梗有多長,它們才能追多遠,有時葉和枝的連接處斷了,葉子掉在地上,又奔跑著去追趕風兒。我欣喜地想,如果這種天氣持續下去,明天小島將會變得和巴黎更遠,無論如何,會變得人跡稀少。……天上的雲彩也和地上的樹葉一樣追趕著風兒。天空中出現了一層層疊合的玫瑰紅和藍綠色的雲彩,夜晚猶如候鳥,向著美好的氣候遷徙。在一個小山丘上,屹立著一尊大理石神像。女神孤孤單單,呆在一個似乎已成為她的聖地的大樹林里,用她半神半獸的暴跳,使這片樹林彌漫著神話般的恐怖。

    (摘自:《追憶似水年華》[法語: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英语:In Search of Lost Time: The Prisoner and the Fugitive],[法国]馬塞爾·普魯斯特 [Marcel Proust ,1871年—1922年] 的作品,出版時間:1913–1927,共7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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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納博科夫 [痛苦的純潔性]

    在後來的幾個月裡我根本沒有見到過她,我全神貫注在自己認為一個高雅的littérateur應該尋求的那種豐富多彩的經歷上。我已經進入了一個過度多愁善感和追求感官享樂的時期,將延續大約十年之久。從我現在所在的高塔上來看,我看到自己同時是一百個不同的青年男子,全都在追逐著一個多變的姑娘,產生了一系列同時發生的或相互交疊的風流韻事,有的愉快,有的骯髒,從一夜風流到曠日持久的瓜葛和掩飾,所帶來的藝術方面的效果也是十分貧乏的。不僅這種經歷本身成問題,所有那些迷人的女子的影子在我現在重組自己的過去之時對我毫無用處,而且它造成了一個令人煩惱的散焦作用,無論我如何反覆擺弄記憶之螺桿,都無法回憶起我和塔瑪拉是怎麼分手的。這種模糊不清可能還出於另外一個原因:我們在那之前分別的次數太多了。在鄉間那最後一個夏季,在夜的流動的黑暗中,在被遮蔽了的月亮和霧蒙蒙的小河之間的老木橋上,我們在每一次幽會後常常是長久的分別,我會吻著她溫暖濕潤的眼瞼和被雨水澆得冰冷的臉,然後立刻回轉到她身邊再一次告別——然後是漫長的、摸黑的、搖搖晃晃的騎車上坡,我緩慢吃力地蹬車的腳努力想壓下拒絕待在下面的力量無比強大並且富於彈性的黑暗。

     

    不過,我確實是清晰得令人心碎地記得一九一七年夏天的某一個黃昏,經過一個冬天的難以理解的分離以後,我在一列郊區火車上偶然遇到了塔瑪拉。在兩站之間幾分鐘的時間裡,在一節搖擺著發出刺耳的嘎嘎聲的車廂的連接處的過道上,我們並排站著,我處於強烈的局促不安、感到極其後悔的狀態下,她在吃一塊巧克力糖,有條有理地咬下小小的硬塊,談論著她工作的單位。鐵軌的一側,在微帶藍色的沼澤的上空,泥炭燃燒時的黑煙和殘留的已經失去了光芒的日落形成的一片巨大的琥珀色混合在一起。我想,已經發表的記錄可以證明,甚至就在那時,亞歷山大·勃洛克在他的日記中記下了我看見的那泥炭煙,以及那殘留的天空。在我生活中後來有一個時期,我可能會發現,這和我看塔瑪拉的最後一眼是有關聯的:她在梯級上轉過頭來看看我,然後下車,走進了一個充滿茉莉花香和蟋蟀歡叫聲的小站的黃昏之中;但是今天,沒有任何在異國所做的旁注能夠減弱這份痛苦的純潔性。(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第12章)

  • 堅硬如水

    納博科夫·樹葉上雨聲的節奏

    像一個搖搖晃晃的幽靈,當我開始下山向小河騎去時,那道蒼白的光線會在拐彎處掃過一道黏土堤岸。在橋的對面,路又向上和羅日傑斯特維諾—盧加公路相交,就在交叉處往上一點,濕淋淋的茉莉叢間有一條小徑沿一道陡坡而上。我不得不下車推著自行車走。當我到達坡頂時,我的蒼白的燈光掠過舅舅那闃然無聲、百葉窗緊閉——可能和今天,半個世紀以後,同樣闃然無聲、百葉窗緊閉——的宅第背後有六根柱子的白色柱廊。

    在那裡,從那個拱形結構隱蔽處、目隨著我蜿蜒而上的燈光,塔瑪拉會等著我,背靠著一根柱子高踞在寬寬的擋牆上。我會滅掉燈,摸索著向她走去。人們很想更為明晰流利地講述這些事情,講述他總是希望能夠免遭囚禁在文字的動物園裡的許多其他的事情——但是擠在房子近旁的古老的歐椴樹在不平靜的黑夜裡的吱嘎湧動淹沒了摩涅莫辛涅的獨白。它們的嘆息聲會消退。可以聽見門廊一側的雨水管道裡,一股小小的閒不住的雨水不停地汩汩流淌。

    有時,別的沙沙聲攪亂了樹葉上雨聲的節奏,會使得塔瑪拉向想像中的腳步聲轉過頭去,那時,在一線微光下——現在升起在我記憶的地平線上,盡管有著那些雨水——我能夠分辨出她臉的輪廓,但是沒有使她害怕的東西和人,於是她會輕輕呼出屏了片刻的那口氣,再度閉上眼睛。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第12章)

  • 堅硬如水

    續上)我知道這一點,因為我們見面時相互親吻過,甚至笨拙地相互摟抱過,我聞到過她的氣味,一種勉強晾乾的潮濕氣。這氣味總是遺留下來,無法消除。「雨淋濕了的衣服要洗乾淨。」我母親常這樣說,可她總是毫無必要地什麼都洗。她打開櫥櫃,拉出乾淨的、上過漿的被套和床單往洗衣機裡扔,仿佛沒有用過的東西和用過的東西一樣髒似的。潮濕的氣味本身總是令人不快的。然而瑪爾塔的衣服上,她的皮膚上散發出的氣味卻令人感到熟悉和親切。如果瑪爾塔在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會在它們自己的位置上,一切都是整整齊齊、有條不紊的。

    第二天一到傍晚瑪爾塔立刻就來了。我們首先是喝茶,然後喝去年釀的野玫瑰酒——顏色暗而稠濃,是那麼甜,以致喝下第一口頭就發暈。我從硬紙盒裡拿出一本本書。瑪爾塔雙手捧著酒杯,興味索然地望著我的動作。我想瑪爾塔看不懂書。我覺得她不識字。這是很可能的,因為她已老得足以錯過普及教育的時間了。文字不曾吸引過她的目光,不過關於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問過她。

    兩條興奮的母狗進進出出來回跑。它們的毛上帶來了冬天和風的氣味;它們在燒得很旺的爐灶旁取暖,然後又想往果園裡跑。瑪爾塔用瘦骨嶙峋的長手指撫摸著它們的背脊,反反覆覆對它們說,它們是漂亮的狗。就這樣整個晚上她只對母狗說話。我皺著眉頭望了望她,同時把我的書籍擺放到木頭書架上。牆上的一盞小燈照亮了她頭頂羽飾般稀疏的頭髮,她把頭髮扎成一根小辮子垂在腦後。

    我記得許多事情,可我不記得我第一次是怎樣見到瑪爾塔的。我記得跟許多人所有的初次相逢的情景,這些人對我而言後來都成了重要人物;我記得當時是否出太陽,我記得各人衣著的細節(R 的可笑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皮鞋),我記得氣味、味道和某種像是空氣成分一類的東西——記得這些東西是粗糙的、僵硬的抑或是像奶油一樣光滑和不溫不熱的。最初的印象往往就是這樣產生的。這類事物記錄在大腦的某個單獨的、也許是原始的部分,永遠不會忘卻。但我不記得跟瑪爾塔的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此事定是發生在早春時節——在這兒,這是一切開頭的時間。那應當是發生在這谷地崎嶇不平的空地上,因為瑪爾塔從未獨自出門走得太遠。那時定是飄散著一種水和融雪的氣味,她身上一定穿著那件扣眼兒被扯大了的灰色毛衣。

    我對瑪爾塔知之不多。我了解的只不過是她本人向我坦露的那一點訊息而已。所有的事我都不得不去猜測,我意識到關於她這個人我只能靠想象和虛構。我創造了一個瑪爾塔,連同她的過去和現在。因為每當我提出請求,讓她對我談談有關她自己的什麼事,比如說她年輕時的長相,今天看起來是如此一目了然的尊容當年又是副怎樣的模樣,她總是改變話題,把頭轉向窗外,或者乾脆沉默不語,聚精會神地切白菜,或者去編那些別人的頭髮。我並不覺得她是不想說。瑪爾塔之所以不說只是關於自己她無話可說。似乎她沒有任何歷史。她只喜歡談論別人,那些人由於機緣巧合我也許見過幾次,或者根本就沒見過,因為我不可能見到他們——他們活著的時間太久遠了。她還喜歡談起那些很可能根本就不曾存在過的人——從而我找到證據,認為瑪爾塔喜歡瞎編。她也喜歡談論那些她曾把那些人像植物一樣栽培起來的地方。她能說上幾個鐘頭,直到我聽膩了,找個客氣的托詞打斷她的話頭,穿過草地回家。有時她會無緣無故讓自己的談話戛然而止,一連幾個禮拜不再返回到這個話題,然後又莫名其妙地重新開始:「你可記得,我對你說過……」「我記得。」「這事後來……」於是她繼續嘮叨某個乾巴巴的情節,而我就在記憶中尋找:她說的是誰,先前是在什麼地方中斷的。

    奇怪的是,往往使我記起的與其說是故事本身,不如說是講故事的瑪爾塔,她那矮小的形象,她那穿著抻大了扣眼的毛衣的弧形後背,她那瘦骨嶙峋的手指。我們乘小汽車去瓦姆別日采訂購木板的途中,她是衝著小汽車的擋風玻璃說的,我們在博博爾的田地裡采甘菊的時候她也說個不停。我從來就不善於再現同一個故事本身,但總能再現場面、環境和使某個故事在我心中生根的世界,仿佛這些故事都是不現實的、捏造的、夢幻的、被鑲進她和我的頭腦裡又經話語沖刷過了的。她結束這些故事跟開講一樣突然。有時由於一隻餐叉掉到了地板上,鋁叉發出的鏗鏘聲擊碎了她最後的一個句子,把接續下來的話語留在了她的嘴裡,使她不得不將其吞下。有時她正說得興起,「如此這般」就走了進來,他像往常那樣,總是不敲門,走到門檻近前就使勁跺著那雙大皮靴,帶來一道水、朝露、泥濘的細流——外邊有什麼就帶進來什麼——他是如此喧鬧,有他在場壓根就什麼也說不成。

    瑪爾塔講的許多故事我都不記得了。留給我的是那些故事的某個模糊不清的刺激性情節,或亮點——這就像一道主要菜肴已經吃光,留在盤子邊的芥末;留給我的是某些可怕的或者好玩的場景,某些像從連環畫冊中撕下的畫頁,譬如孩子們赤手空拳在小溪中抓鱒魚。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積攢這些零星細節,而將整個故事忘於腦後——既然故事有頭有尾,就必然具有某種意義。我記住的都是些無太大價值的果核、籽實,而後,我的記憶——理所當然——又不得不將它們吐出來。

    我並非僅僅是聽。我也常對她說。有那麼一次,開頭我就對她說:「我害怕死亡,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怕死,而是害怕會有這樣的時候,那時我再也不能把事情推到以後去做。這恐懼從來不在白天出現,它總是在天黑的時候降臨,停留幾個可怖的瞬間,如同癲癇病發作。」我很快又為這種突如其來的表白感到羞愧,那時我便竭力改變話題。

    瑪爾塔沒有心理醫生的心靈。她沒有立即扔下手中洗乾淨的器皿坐到我身邊,拍著我的後背追本窮源地對我提出問題。她不像別人那樣,試圖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放在時間的框架裡來考慮,她沒有突然發問:「這是何時開始的?」需知甚至耶穌也不能避免這種無意義的誘惑,當他救治被鬼魂附體的人時,照樣是問:「這是何時開始的?」似乎在瑪爾塔的心目中,最重要的是現在、眼前發生的事,追問開頭結尾不會得到任何有價值的訊息。

    有時我想,瑪爾塔沒有時間聽我說話,或者沒有感覺,像一棵被砍下的死樹。因為在我說話的時候,器皿的叮當聲沒有像我期望的那樣停息,而她的動作也沒有失去機械的流暢。我甚至覺得瑪爾塔有些殘酷,這種感覺我有過不止一次,也不止兩次,例如,當她把自己的那些公雞養肥、然後殺掉的時候,我就會產生這樣的感覺。秋季她會在兩天之內把所有的公雞一下子全收拾光。

    我過去不理解瑪爾塔,現在當我想起她的時候,照樣不理解。可我又何必理解瑪爾塔呢?又有什麼能向我明確揭示她行為的動機,揭示她所有故事的來源呢?假如瑪爾塔有什麼履歷的話,她的履歷又能告訴我什麼呢?也許有人根本就沒有履歷,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他們是作為永恆的現在出現在人們面前的?

    作者簡介:奧爾加·托卡爾丘克(Olga Tokarczuk),女,生於1962年1月29日,波蘭作家、詩人、心理學家和劇作家。2019年10月10日獲得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