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之十
白蜜蜂,在我陶醉於蜜中的心靈嗡嗡,
你在煙霧糾縵之中盤旋飛翔。
我是沒有希望的人,沒有回音的話,
喪失了一切,又擁有一切。
最後的錨鏈,我最後的慕戀為你吱嘎作響。
在我荒涼的土地上,你是最後的玫瑰。
啊沈默的你!
閉上你深邃的眼睛,夜在其中鼓翼。
啊你的身體,受驚的塑像,一絲不掛。
你深邃的眼睛,夜在其中打谷。
花朵的冰涼手臂與滿膝的玫瑰。
啊沈默的你!
這是你所不在的孤獨。
落雨。海風追逐著迷途的海鷗。
流水赤腳走過濕透的街道。
樹葉象是病了,在樹上抱怨。
白蜜蜂,即使你走了,還在我心中嗡嗡。
你在時光中再生,苗條又沈默。
啊沈默的你!
程步奎 譯
Suan Lab
(續上)家庭就是一個小社會,多個家庭組成的太古也是一個小社會。經歷過戰爭的太古,就像被撕裂了一個口子,不再是封閉的,局中人的人生軌跡也會發生變化。
這其中,讓筆者印象尤為深刻的是米霞的丈夫帕韋烏。他是個一心想當「有地位」的人,他不願意自己像他父親一樣,永遠只能在屋頂上安裝木瓦,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可以說,最初的帕韋烏只是個有遠大抱負和理想的人,他堅信知識和教育的大門對每個人都是敞開的,因此他始終在學習。他對米霞的愛也是真摯純潔的,米霞通過他的愛發現自己的價值,為此,米霞不顧父親反對,毅然決然地與窮小子帕韋烏成家立業。後來,帕韋烏做生意,成為衛生員,入黨,步步高升。再後來,他遇見了烏克萊雅,帶著他進入了一個離不開酒宴、狩獵、殷勤的大胸女招待和酒精的世界。他墮入到聲色犬馬的生活,和烏克萊雅在外面亂搞,與各色女人發生不正當關系。最後當妻子米霞死去後,「 他看到放得整整齊齊的一打打被套、床單、台布、餐巾、毛巾。他觸摸著這些日用物品的邊緣,猛然間,全心充滿了對米霞的懷念。於是他抽出一疊被套,把臉埋在裡面。被套有股肥皂般潔淨、整齊的氣息,一如米霞,一如早先存在過的世界....他拿著小提琴走出家門,站在台階上,拉了起來。他先拉了一曲《最後的禮拜天》,然後又奏起了《滿洲裡的山丘》。成群的撲燈蛾向電燈飛來,在他的頭頂上方盤旋——形成一道充滿小翅膀和小觸須的活動的光環。他拉了很久,很久,直到滿是塵土的、失去了彈性的琴弦,一根接一根地斷裂。」
而如帕韋烏這樣鮮活的人物角色書中還有很多,鑑於篇幅所限,筆者就不一一講述。
除了人,書中還不乏對靜物以及動植物世界的描寫。這也是最讓筆者嘆服的,記得讀完小說後筆者感嘆道,有的人是天生的作家,托卡爾丘克顯然屬於此類。
在諾獎頒獎演講中,托卡爾丘克說道:「 我也夢想著有一種新的敘述者——一個『第四人稱』的敘述者,他自然不會只是語法結構的搭建者,而是能夠成功囊括每個角色的視角,並且有能力跨越每個角色的視野,看得更多,視野更廣,忘卻時間概念。我認為這樣的敘述者是可能存在的。」顯然,她做到了。書中對靜物、動植物的世界描述,無不閃爍著靈性。因此,筆者接下來想談的是,一個作家如何搭建物的世界?
讓我們看看托卡爾丘克是如何以其靈性的筆觸切入的。首先是靜物——小咖啡磨。作家花費了一整章的筆墨來講小咖啡磨。並且在小說結尾,當昔日生機勃勃的村莊變得物是人非,街道蕭瑟、房屋傾塌時,米霞的女兒離開前從箱子裡拿出來的東西,便是小咖啡磨。小咖啡磨就像是老地主沉迷的解謎游戲的通關密匙,是這個世界運轉的軸心,是太古的支柱,「人們以為他們比動物,比植物,而尤其是比物品活得更艱難。動物覺得比植物和物品活得更艱難,植物臆想自己比物品活得更艱難。而物品總是堅持著保持在一種狀態。這堅持是比任何別的生存方式都更艱難的生存方式。」作者變換觀察點,站在物的立場來寫物的世界,小咖啡磨最初是從某個手工作坊造出來的,後來到了某個人家裡被用來磨咖啡,戰爭來臨時它和其他物品被塞進手提包,裝進火車車廂;「小咖啡磨像每件物品一樣接受了世界的全部混亂:頻仍遭受射擊的火車的慘象,緩慢流淌的血的細流,每年都有不同的風在被拋棄的房屋窗口嬉戲。」它見證了村莊的百年變遷,因為人類雙手的撫摸變得富有靈氣。
能將日常生活中常見的靜物寫得蘊含生命性,並賦予其多重象征意義,能真切地讓自己成為「物」,以物的視角看待世界,可見作家的寫作能力之一流。
其次是植物椴樹,這時候作家又成為了樹,樹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呢?「椴樹像所有的植物一樣,活著就是一場永遠不醒的夢。」「對於樹木而言,所有季節都一起存在。」「對樹木而言,人是永遠存在的,然而也同樣意味著,人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人們稱之為樹木死亡的,只不過是樹的夢受到暫時的騷擾而已。」正是在這種混沌的狀態下,樹木超越了生死、時間,同樣也見證了太古的變遷。
再是動物,一只叫洋娃娃的狗。此時作家又成為了狗。狗的大腦中沒有感知、理解時間流逝的器官,世界在狗的腦中永遠是現在時,是一幅靜態的圖畫。狗其實聽不懂人類的話,它搖尾巴做出的反應,並不是針對人類口中的話語,而是對人腦中萌生出的畫面的反應。比如當人類說走吧時,狗其實真實看到了沿途的風景。以這種角度切入人與狗之間的互動,不僅有趣而且獨特。
Sep 17
Suan Lab
關于托卡爾·丘克《太古和其他的時間》
相信很多人初讀書名時,會有些困惑不解,何為太古?何為其他的時間?
在書的第一章作者如此寫道:「太古是個地方,它位於宇宙的中心。倘若步子邁得快,從北至南走過太古,大概需要一個鐘頭的時間,從東至西需要的時間也一樣。」太古是作者虛構出來的一個村莊,它有邊界,四個邊界由四位天使守護。它位於黑河和白河上,「也位於因兩河彼此的遙望而形成的第三條河上。」
其他的時間,細心看小說目錄,會發現每章都是以X X X的時間為標題,84片時間的碎片拼合出風雲變幻的歷史,流動、全景式地呈現了根植於太古這個村莊的魔幻現實。正如書中所說,上帝在關注,時間在流逝,死亡在追逐,永恆在等待。
我們很難簡單歸納出小說的主要內容,多層次、多維度的空間,如上帝創造的八層世界;多線性的時間結構,如太古的時間由三層結構組成:人的時間,大自然的時間(其中也包括,人的意識和想像力的各種產物的時間),上帝的時間。以及多聲部的敘述,小說不僅有人類的視角,也有物的視角。觸摸太古邊界的少女魯塔,咒罵月亮的老太婆,沉迷解謎游戲的老地主波皮耶爾斯基,天生腦部畸形探索世界四重性的伊齊多爾,溺死在池塘裡的水鬼,忘卻自己人類身份游蕩在森林裡的惡人......每個形象鮮明立體。物同樣也是組成太古的一部分,這物既有活物,植物、動物,如椴樹、菌絲體、洋娃娃(一隻狗)等,亦有非活物,如小咖啡磨、房屋。而且小說富有哲學性,宗教、神話與現實交融,蘊含著對人的生存狀態等的思辨。
多層次、多維度、多線性、多聲部的特點,讓小說有豐盈的敘事空間。但小說並不晦澀難讀。相反,詩意、輕盈的語言極易讓我們聚焦於太古這個村莊,而當我們聚焦於太古,它已然成為了世界乃至宇宙的中心,無論它是虛構也好,真實存在也罷。托卡爾丘克書寫了太古的悲歡離合,呈現了時間長河裡,幾代人的命運變遷,村莊的眾生百相。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出生於1962年1月29日,波蘭女作家、詩人、心理學家。1985年,畢業於華沙大學心理學系。1993年,出版首部小說《書中人物旅行記》,1996年,出版長篇小說《太古和其他的時間》。1997年起專事創作,同年獲尼刻獎。1998年,出版長篇小說《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並憑借該小說獲1999年與2002年尼刻獎。2014年,憑借小說《雅各書》再獲尼刻獎。2018年,憑借小說《雲游》獲布克獎。2019年,獲得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
托卡爾丘克並沒有只關照太古的內部,也讓其與現實產生聯系。歷史上真實發生的戰爭,無論是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它們都侵入了這個看似獨立、與世隔絕的「桃花源」。太古人以為村莊之外皆虛幻,是臆想的夢境。但戰爭以自己的沖擊力擊垮了邊界。「戰爭是第一災難,其他的災難將隨之而來。」當應征入伍的米哈烏第一次去打仗時,他的妻子格諾韋法想象中的戰爭是這樣的:「除了禮拜六在市場上的斗毆,她不知道還有另一個模樣的戰爭。格諾韋法想像的戰爭,就是這種在泥濘、水窪和垃圾中間的徒手搏斗,在這種搏斗中所有的問題都能一下子解決。所以她感到奇怪,戰爭竟然會持續這麼久。」可見,此時的太古村民跟不上時代滾滾向前的浪潮,他們愚昧,天然地與時代脫節。而脫節的結果參照中國近現代史便知有多慘痛。
後來,戰爭的炮火打破了太古人對世界的認知,他們被迫「睜眼看世界」。太古被裹挾進歷史潮流,淪為蘇德軍隊拉鋸的戰場,村民們被迫放棄自己的房屋避入森林;固執留守的米哈烏、格諾韋法夫婦最後也難以招架徹夜炮火的驚嚇,隨女兒離開了太古。因此 在筆者看來,太古不止有時間和空間兩重含義,同時還隱含了人類的精神世界。其背後的隱喻顯然要結合真實的波蘭歷史來看。
不過與其百度查波蘭歷史,我們不妨換一個角度切入。迄今為止,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波蘭作家有五位,分別是亨利克·顯克維奇(1905年)、弗拉迪斯拉夫·萊蒙特(1924年)、切斯瓦夫·米沃什(1980年)、維斯瓦娃·辛波絲卡(1996年),以及托卡爾丘克。顯克維奇獲得諾獎的時候,世界版圖上並沒有波蘭。直到他得獎13年之後,1918年波蘭才重獲獨立。在萊蒙特獲獎之後,過了十幾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波蘭又被蘇聯和德國納粹瓜分。國家多次被瓜分的苦難歷史,讓波蘭文學無論浪漫主義還是現實主義,都貫穿著同一個核心:愛國主義。而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波蘭文壇發生了許多變化。過往愛國主義的文學作品的確濃縮了波蘭的民族性,卻也阻礙了作品中的波蘭人成為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因此,像托卡爾丘克等波蘭作家,文學創作的主題開始由宏大轉為關注家庭。
Oct 16
Suan Lab
[愛墾研創]語言的末日學:從伯恩哈德到卡撒茲納霍凱的兩種毀滅模式——「中歐末日文學」的節奏、結構與存在論
在二十世紀末的中歐文學中,語言不再是敘事的媒介,而成為世界的審判者與代行者。托馬斯·伯恩哈德的《滅絕》與拉斯洛·卡撒茲納霍凱的《撒旦的探戈》恰代表了語言在極端狀態下的兩種運動方式:一種是垂直式的崩塌,用連續毀滅的語言將世界壓縮到零點;另一種是水平式的擴散,讓語言如同洪水,無限延展並湮沒所有時間與形狀。若說中歐文學長期在歷史、暴力與存在危機中掙扎,那麼這兩部作品就是語言在廢墟上最後的兩種命運。
一、結構的對立:垂直崩塌 vs.水平循環
《滅絕》的雙部結構——「照片」與「報告」——不是敘事的兩段,而是主體與語言的兩次裂變。伯恩哈德以壓縮、逼近的方式,讓意識在極短時間內完成指控、拒絕與毀滅。這種結構的緊縮,使語言如斧頭般直接砍向核心:家族、國家、記憶、教育、甚至語言自身。
《撒旦的探戈》則以十二章模仿探戈步伐,前進六步,後退六步。這種編排既是敘事節奏,也是世界觀。故事似乎向前推進,但每一章又被下一章抵銷;村莊的命運像舞步般被鎖在一場永不結束的循環裡。這個循環既不是希望,也不是命運,而是一種時間的腐壞。
伯恩哈德的世界在語言的壓力下垂直崩塌;卡撒茲納霍凱的世界在語言的流動中水平擴散。前者的毀滅是突發的,後者的毀滅是慢性的。
二、節奏與句法:語言成為暴力的主體
若要理解兩人的差異,不能從情節,而必須從語言節奏本身著手。
1. 伯恩哈德:語言如爆裂的賦格
他的段落幾乎不存在段落,句子像連續爆炸的音符。他以強迫性的重複——類似賦格中的主題反覆——不斷加壓語言,直到讀者被迫與敘事者一起窒息。語言攻擊讀者,也攻擊自身;它清算所有主題,最後甚至清算自己。
在這種語言中,「說出」本身是生存的最後方式。「我必須說出一切,否則一切將吞噬我」不僅是一句話,而是整部小說的節奏法則。語言的作用不再是描寫,而是摧毀——摧毀家族、國家、記憶、文化,最後摧毀敘事者本身。
語言的終點,是它自我燃盡之後的沉默。
2.卡撒茲納霍凱:語言如永恆的雨
相對地,《撒旦的探戈》的長句既延宕又無終點。語言並不爆炸;它滲透。它像雨水、泥濘、霧那樣向外擴散,不斷包圍人物,包圍空間,包圍讀者。句子太長,長到敘事者似乎失去方向;世界在語言中被稀釋、被溶解、被慢慢拖入一種恍惚的無時間狀態。
這種語言不是攻擊,而是腐蝕。它不毀滅主體,而是讓主體在語言中四散、消失。讀者像村民一樣被困在雨與泥濘裡,等待某種永遠不會降臨的事件。
語言的終點,是永無終點的延伸。
三、存在論:語言如何與世界共墜
如果伯恩哈德的語言是火山爆發,那卡撒茲納霍凱的語言便是洪水漫延。兩者的差異,反映了中歐主體在「世界末日後」的兩種態度:
伯恩哈德相信只有語言的極端清算才能讓世界獲得最後的真實;只有通過把一切說出來,才可能逼迫世界顯露虛無的本體。語言在此是一種自我反抗的武器,帶有強烈的倫理與存在壓力。
卡撒茲納霍凱則認為語言只是世界腐壞的伴奏;它無法中止崩壞,只能與其共同流動。語言被世界拖入泥濘,變得無限,而主體也被這語言溶解得無影無蹤。
前者的語言是垂直的:直鑿地心,直墜深淵。後者的語言是水平的:流過平原,漫入所有縫隙。
四、音樂作為結構原理:從巴赫到馬勒
值得注意的是,兩位作者都不把節奏當比喻,而是當成敘事結構。
伯恩哈德的文本如巴赫賦格:主題反覆、層層疊加、逐步升級,直到所有聲部匯成一股極端壓力。節奏性取代情節,使小說像一首為世界斷奏的音樂。
卡撒茲納霍凱則像馬勒的交響曲:長段落、旋律反覆、幾近靜止的節奏,使故事形成一座巨大而無出口的回聲洞穴——悲劇不靠事件,而靠持續的音響氛圍。
在這裡,音樂不再是附屬,而成為語言的深層邏輯。
五、兩種末日:語言結束世界,或語言延續世界的崩壞
《滅絕》以語言的自我消亡為世界終結的象徵;語言用盡之處,便是虛無的重生之處。世界被語言洗劫後,反而獲得一種純淨的空洞。
《撒旦的探戈》則認為世界沒有結束,而是無止境地腐爛;語言越延展,腐爛越徹底;沒有觸底,也沒有救贖。
伯恩哈德讓語言成為一種終結。卡撒茲納霍凱讓語言成為一種命運。
結語:語言能否描寫末日?還是末日本身就是語言?
這兩部作品或許共同指向一個更深層的問題:語言是否能描述末日,還是語言本身就已經是末日?
伯恩哈德的語言燒盡一切,以沉默為目標。卡撒茲納霍凱的語言流溢無止,以循環為命運。
兩種語言都指向同一種中歐式的絕望:世界已然崩壞,而語言只能在廢墟上選擇—是爆裂至盡頭,還是延展到無限。
而末日,就在語言選擇其命運的那一刻,悄然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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