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墾APP:高畑勳的《螢火蟲之墓》

高畑勳的《螢火蟲之墓》,從一句平靜卻刺骨的開場白展開──「昭和二十年九月二十一日夜,我死了。」冷冽的自白立即確立了死亡敘事的立場。清太不再只是小說裡的第三人稱,而是化身為一個自彼岸回望的「我」。

這種調度,使觀眾的情感立即產生矛盾:我們既貼近少年的聲音,又被推到一個冷靜的觀看距離。於是,悲劇不再僅是直線的悲痛堆疊,而是帶著多重折返與情緒轉折的體驗。

這樣的設計並非偶然。高畑早在《LITTLE NEMO》企劃時便探討過「與另一個自己搏鬥」的敘事。這份經驗,後來轉化為《螢火蟲之墓》裡的「幽靈清太」:一個不斷出現、在關鍵時刻凝視並檢視少年的第二自我。情感因此不只是隨情境流動,而是在「可能的選擇」與「事後的追悔」之間反覆震盪。

這種震盪最鮮明地體現在三個場景裡:清太抱回母親遺骨、母親遺物被要求換米、兄妹離家後洞穴邊的回憶。每一幕都將清太置於「是否有其他選項」的岔路口。觀眾此刻的情感不只是同情,更被幽靈的凝視牽引,開始產生動搖:他當時的憤懣是否合理?他能否有另一種做法?這些情緒的轉折,迫使我們在悲劇中不斷重整立場。

然而,一旦兄妹真的搬入洞穴,幽靈清太便徹底消失。這一消失,本身就是一個情動的急轉:當道路已成單線,當下再無假設可言,觀眾不再有「如果」的空間,只能隨他們走向不可避免的結局。前半段的猶疑、後半段的沉默,形成鮮明的情感對比。

高畑在此避免了將清太單純化為「可憐的受害者」。相反地,他讓情感經歷多重轉折:同情、懷疑、反思與再度體諒。清太既是任性而衝動的少年,也是堅定而真誠的哥哥。他的選擇既帶來純潔的片刻,也注定了悲劇的代價。觀眾對他的情感,正是在矛盾中層層轉換,而非單向流淌。

影片後半,情動轉折更深地繫於「母影」的迴盪。清太在節子身上看見母親的身影,在依偎與退縮之間掙扎。觀眾在這些場面裡,既為兄妹的依存動容,又因其中未盡的孤單而心生酸楚。當節子最終死去,鏡頭卻以點描將她還原為「只是個四歲小孩」──這個轉折,讓情緒從沉重悲痛突然滑向一種溫柔釋放:她不再只是哥哥的投射,而回到自身童真的存在。

最終,幽靈兄妹的重逢,將情感帶回最初的原點。經歷了反覆的動搖與冷峻的轉折,觀眾在此刻終於獲得一絲平靜:他們能暫時放下歷史與飢餓,只單純作為兄妹相依而行。這也意味著,影片真正的完成者並非清太或其幽靈,而是坐在銀幕前、在情感轉折之中不斷調整理解的我們。

《螢火蟲之墓》之所以觸動人心,不在於它有多慘烈,而在於它讓情感在悲劇之中經歷層層轉折──從共鳴到懷疑,從反思到溫柔的釋懷。這些轉折,使觀眾得以在悲痛之外,看見「選擇」與「意志」的痕跡,也在清太的一體兩面之中,縫合出屬於自己的感受與理解。

註:《螢火蟲之墓》日本1988年動漫電影,2008年曾拍成真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