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仲義:現代詩語的重要「紐帶」:隱喻與轉喻 5

三、隱喻與轉喻舉證

台灣中生代詩人簡政珍是隱喻-轉喻方面的高手。他詩中多次出現「爆竹」,其中「爆竹翻臉」——「彈片碎裂」,並置隱喻了人生的覆没況味。《紙上風雲》是用蚊子的獻身,隱喻寫作生涯的祭血壯烈。《街角》邊,瘦削的黑貓和掉毛的狗,在翻攪腐臭的食物,隱喻政治的發餿和政客的「乞討」。《傷痕》中地殼的大變動,隱喻了即將來臨的「風暴」——政治、經濟、社會的大「龜裂」大震蕩。而《試裝》:「赫然發現你臉上的皺/紋/竟以為鏡子有了裂痕。」在皺紋與裂痕的相似對照中,妙喻了時光作用下詩中人「苦澀的笑聲」。

《三寸金蓮》注意選取意象細節:「伸出一對赤裸的三寸金蓮/拇指如筍尖/其餘四指折迭連綿/如通往山巔的回腸小道」,暗示了中國女性苦難的性別史,充滿折疊式的坎坷與歧視。《國喪日》用暮雲的倉皇與落日的委頓,通過時空變形和動態化,生動地影射了衰敗的政體。還有《之後——給李遠哲先生》:「之前,你打翻了墨水/在這塊地圖上/塗鴉一個海市蜃樓//之後,我們每個月/定期聆聽一個穿戴紙尿布的政客/在記者會上宣讀小學生作文」,那種穿紙尿褲、唸作文的誇張漫畫,則隱喻了立場喪失、低智商的老學究,何其鮮明生動。

更為精微的是,簡政珍能將抽象物通過較長的途徑,定格為可觸可摸的隱喻映象,比如虛無縹緲的寫作情狀,變成眼睛在黑夜搭建舞台,審視體內管弦合作,細雨緩緩成型,任何引擎的聲音都能發動胸中的起伏。詩人把創作狀態象喻為內在心靈的交響,需要耐心、期待和完善,再悟出創作的堂奧。他頻頻為隱喻牽橋搭線,不論是簡化處、抽象處、細節處,還是曲徑處,都恰到好處。

由於隱喻較為清晰,到此打住,下面用較大篇幅來看看轉喻。

轉喻的詩歌類型通常有語詞的借代、詞性轉換、縮略和句子的述謂,主要形式是借代,所以轉喻也叫做換喻,是以密切相關的事物在推理過程中從本來事物轉換到另一事物去。在轉喻問題上,簡政珍更欣賞並推崇轉喻的並置功能。他借用某些後結構主義的語言觀念,寧願把轉喻看成置喻:「隱喻是基於語意的相似或相異,置喻是基於語言的比鄰或並置。」他之所以強調置喻而不翻譯為轉喻,是因為他強調「語意不是由個別意象決定,而是由鄰近意象烘托的結果。兩個相毗鄰的意象彼此投射,而造成比喻關係」。[14]而轉喻所代表的意義的雙向、多向對流與往返周行,正是轉喻之為詩意的重要特徵之一。[15]

相對簡單明白的轉喻是《過年》,詩人從想像親人年夜飯的味道:桌上沒有魚肉,可能有粉絲和豆干加菜,以及五谷米的猜測,轉喻為「電話菜」:「最渴望的一道菜/是桌旁的電話/喂,你的聲音有特別的味道/我的喉嚨被你嗆住了。」這樣,親情就在「電話——菜——和「嗆」的流轉間,濃濃地流溢出來。再看《秋千》,秋千在斷牆碎瓦中/整頓心事/積水中有一只螃蟹/想爬上支架/嘗試橫行的滋味。蕩秋千的情景中「莫名其妙」地橫出一隻螃蟹,怪異的關係有何用意呢?原來是作者先通過秋千變化,巧妙埋伏人生不同階段,而後將螃蟹楔入其間,既是人生老鏡的自況寫照(隱喻),又有與秋千發生並置關係的換喻企圖。

《選前》則是將風雲變幻的選舉形勢,通過四種轉喻(換喻)體現出來:八月大鳥銜來一朵浮雲、聳動的閃電、一再延誤的雷鳴;十二月是水槽旁邊的螞蟻,豎起觸角警戒;三月是撿拾廢棄的旗幟,風中翻滾著紙張;最後是五月聽到一聲聲風鈴的尾韻。詩人采用時間順序,從天氣、物候、上街觀看和寫詩——觀聞聽感諸方面指涉台島的政治選情。在並列式象喻書寫中,利用了風景「替代」法。從這裡,我們看清該詩的轉喻,是以鄰近的關係作為結構(月份),以水平對應物(風雨雷電)的連續運動為發展方式的。

 

[14]簡政珍.語言與真實世界[M]//語言與文學空間.台北:漢光文化有限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1:27.

[15]張大為.元詩學[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7:126.



(來源:《現當代詩學研究》 2019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