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敬亭說書

南京柳麻子,面色黃黑,滿臉長著瘡疤、小疙瘩,行動隨隨便便,身體象木偶一樣呆板。

他善於說書,每一天說一回書,定價一兩銀子。請他的人在十天前送去請帖、定金,約好時間,他經常不得空。南京同時有兩個走紅的人,就是王月生、柳麻子。

我聽他說景陽岡武松打虎,與《水滸傳》的描述大不相同。他描寫刻畫,細致入微,但又補充、刪略得當,並不嘮嘮叨叨。他的吆喝聲有如巨鐘,說到關鍵地方,大呼叫喊,聲音震得房屋像要崩塌一樣。他說武松到酒店買酒,店內沒有人,武松猛然一吼,店中空缸空壇都嗡嗡作響,在一般人不經意的情節細微的地方著力渲染,細致到這個地步。

主人一定要不聲不響地靜靜坐著,集中注意力聽他說,他才開口;稍微看到奴僕附著耳朵小聲講話,聽的人打呵欠伸懶腰、有疲倦的樣子,他就不再說下去,所以要他說書不能勉強。每到半夜,抹乾凈桌子,剪好燈芯,靜靜地用白色杯子送茶給他,他就慢慢地說起來,聲音或快或慢,或輕或重,或斷或續,或高或低,說得入情入理,入筋入骨。

集中世上其他說書人的耳朵,使他們仔細聽柳敬亭說書,恐怕都會驚嘆而覺得自己說書是獻醜了。

柳麻子相貌十分醜陋,但是他口齒伶俐,眼神流動,衣服雅靜,簡直與王月生一樣地美好,所以他們的身價正好相等。


(明朝)張岱撰《柳敬亭傳》原文

南京柳麻子,黧黑,滿面疤瘤,悠悠忽忽,土木形骸

善說書。一日說書一回,定價一兩。十日前先送書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

余聽其說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其描寫刻畫,微入毫髮;然又找截乾凈,並不嘮叨。哱夬聲如巨鐘,說至筋節處,叱咤叫喊,洶洶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內無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閑中著色,細微至此。

主人必屏息靜坐,傾耳聽之,彼方掉舌;稍見下人呫嗶耳語,聽者欠伸有倦色,輒不言,故不得強。每至丙夜,拭桌剪燈,素瓷靜遞,款款言之。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

摘世上說書之耳,而使之諦聽,不怕其不齰舌死也。

柳麻貌奇醜,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與王月生同其婉孌,故其行情正等。——選自《說庫》本《陶庵夢憶》


①土木形骸:謂不修飾。

②書帕:指請柬與定金。
③行情人:走紅的人。
④白文:即大書,專說不唱。
⑤找截:找,補充;截,刪略。
⑥哱夬(bóguài):形容聲音雄厚而果決。
⑦謈(bó):大叫。
⑧呫(chè)嗶:低聲細語。
⑨丙夜:三更時,即夜11時至1時。
⑩齰(zé):咬。


賞析

《柳敬亭說書》全文可分為五個段落,首言柳麻子的外形長相,續言柳麻子說書的行情,接著舉實例說明柳麻子說書的景況,再以其他說書人的羞愧說明柳麻子之好,最後則是總結他有好行情的原因。



第一段


介紹柳麻子的外貌,從「南京柳麻子」到「土木形骸」。古代稱呼他人時,習慣將他人的省籍或是郡望放在姓名前,柳麻子為江蘇泰州人,南京在江蘇西南部,泰州則在江蘇中部,此處的南京應是指柳麻子生活所居的地方,即柳麻子在南京一帶說書,而非他的省籍。

接著介紹他的外貌,從皮膚的顏色,到臉部皮膚凹凸小瘤,將整個人集中焦點到他的臉部.接著又將注意力轉到柳麻子的性格以及行為表現,描述他性格率真不做作,表現在行為上予人一種放蕩不羈的感覺。從外表寫到臉部,再放大敘寫他整個人的外顯行為表現,文字精簡,筆力分明,寫得很有層次.



第二段


從「善說書」到「王月生,柳麻子是也。」主要介紹柳麻子的才能,並從時空兩個向度說明柳麻子的行情.本文篇名為〈柳敬亭說書〉,可知柳敬亭(柳麻子)的才能即是說得一口好書,一天的價錢定為一兩,「十日前先送書帕下定,常不得空」,這是從時間方面來談,說明了柳麻子的炙手可熱;又說到「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南京是當時長江流域繁榮的文化城市,說書人必定不少,這裏從空間方面點出柳麻子是說書界的佼佼者,再度突顯了柳麻子的獨特之處。



第三段


從「余聽其說『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到「入筋入骨」。主要說明柳麻子說書時的景況,此段又可分為兩部分:前段舉說「武松打虎」白文的實例,後段則是描述他說書的習慣以及語調的轉換。作者透過柳麻子說書的片段,描寫他說書時對人物動作的細致刻劃,「找截乾凈,並不嘮叨」說明了恰到好處的拿揑工夫。

「哱力 夬聲如巨鐘」和「叱咜叫喊,洶洶崩屋」兩句,將剛脆的聲音,叫喊的氣勢作出生動的譬喻。柳麻子說武松故事,就把武松本人的精神樣貌清晰的呈現。

作者為了加深對柳麻子說書的陳述,特地舉了武松到店裏買酒一段為例,武松大吼一聲導致店內酒缸,墻壁震動作響,展現武松的氣魄,這般文字雖寥寥數語,卻將柳麻子說書時模擬武松威武的形態,表露無遺;非柳麻子不能盡情刻劃武松沽酒時的神情,不是作者不能盡情刻劃柳麻子說書時的神態,從這一段文字,讀者仿佛真在聽柳麻子說書,好像真見到武松在面前喝酒,柳麻子之口,張岱之筆,均稱神妙。


第四段



第三段後半部則是從柳麻子說書的習慣講起。柳麻子只要發現有人交頭接耳。即使說書說到半夜,配合有氣氛的油燈,白色淡雅的瓷杯,表現了柳麻子說書的從,或是伸懶腰出現疲倦的樣子,就停止說書,這看出了柳麻子對說書藝術的某種堅持容自若;至於他說書的語調速度,快慢輕重,配合著文氣的起伏,以及自己的呼吸吐納。作者將柳麻子說書的精彩程度,以「入情入理,入筋入骨」八個字呈現。



第五段


從「摘世上說書之耳」到「不怕其齰舌死也」。此段從其他說書人對比柳麻子說書的功力,是一種「借賓顯主」的寫法.說來有些誇張,但正以此表示柳麻子說書的技巧是其他人望塵莫及的,因而突顯了柳麻子高妙的說書藝術。



最後一段

從「柳麻子貌奇醜」到「固其行情正等」。雖然他的樣貌極醜,但因為口齒伶俐,眼神活躍,而在當時藝苑占有一席之地。本段總結全文,回應首段柳麻子的容貌不佳,也照應第二段的「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是有美貌的秦淮名妓,讓許多公卿為之迷戀:柳麻子是容貌醜陋,因為本身的口藝技巧高妙而得名,是故得以走紅而有好的行情。



總括


本篇主要介紹柳敬亭說書藝術的純練,受肯定之處不在容貌(外在),而是技巧(內在)的精湛,描述了一段柳敬亭說書的實際情形,文章中宛如見到柳敬亭說書時的精神氣勢,也見到作者陳述筆力之高。



柳敬亭


(1587一1670?) 祖籍南通余西場,生於泰州。原姓曹,名永昌,字葵宇。明末清初著名評話藝術家。十五歲時,(因為)蠻橫兇悍,刁鑽不講道理,觸犯刑法,應當處死刑,(因此他)改姓柳,逃到盱眙城裏,給人們說書。

那時(他說書)已經能使市民佩服、感動。很久以後,到了江南,松江府有個叫莫後光的讀書人見了他,說:“這人機智靈活,可以幫助他,用他的演技出名。”

於是對柳敬亭說:“說書雖是低微的技藝,但也必須勾畫出(故事中人物的)性格情態,熟悉各地方的風土人情。要像春秋時楚國優孟那樣以隱言和唱歌諷諫,而後才能達到目的。”

柳敬亭回到家裏,聚精會神,專心致志,用心練習,反覆推求。過去一個月,(他)前往莫後光處,莫(對他)說:“你說書,能夠使人歡樂喜悅,大笑不止了。”

又過了一個月,莫(對他)說:“你說書,能使人感慨悲嘆,痛哭流涕了。”

又過了一個月,莫後光不禁讚嘆地說:“你說書,還沒有開口,哀傷、歡樂的感情就先表現出來了,使聽眾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你)說書的技藝達到了精妙的程度。”

於是柳敬亭就到揚州、杭州、南京(等大城市去說書),名聲顯揚於達宮貴人之中。在豪華大廳的盛大集會之上,在悠閑亭榭的獨坐之中,(人們)爭著請柳敬亭表演他的技藝,沒有不從內心感到滿足,說他演得好的。


作者簡介


張岱(1597年~1679年)又名維城,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天孫,別號蝶庵居士,晚號六休居士,漢族,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寓居杭州。出生仕宦世家,少為富貴公子,精於茶藝鑒賞,明亡後不仕,入山著書以終。張岱為明末清初文學家、史學家,其最擅長散文,著有《瑯嬛文集》《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三不朽圖讚》《夜航船》《白洋潮》等絕代文學名著。南朝宋有同名人物。



本文篇幅十分短小,全文共二百多字,但就是這短短的篇幅,讓讀者對柳敬亭高超的說書藝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得益於作者獨具匠心的行文安排和一些藝術手法的運用。

文章運用了欲揚先抑的手法,讚揚柳敬亭說書藝術的高超,卻先說他外貌的醜陋,再以王月生作比來襯托其說書藝術非同一般。其次,文章還運用了側面烘托的手法,“ 摘世上說書之耳而使之諦聽,不怕其舌死也”一句,以其他說書人反襯柳敬亭說書藝術的高超。另外,“武松沽酒”一處,運用了細節描寫,凸顯柳敬亭說書的細致入微。



王月生是張岱筆下一位與眾不同的歌妓,她“不喜與俗子交接,或時對面同坐,起若無睹”(《陶庵夢憶》),宛若“不俗”的名士。好的文章,講究“虎頭豹尾”,作者在文章首尾兩次提到王月生,其用意是肯定柳敬亭說書藝術的高超,身價與王月生相當;貌雖醜,但神情風流與王月生一樣美好。當然,首尾兩次寫到王月生也使得文章前後呼應,在結構上更加完整。


張岱十分喜歡《世說新語》式的語言,山人張東谷曾有評價他父輩的話:“爾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會吃不會吃。”張岱認為有晉人風味,大加讚賞。後有人將其改為“張氏兄弟賦性奇哉!肉不論美惡,只是吃;酒不論美惡,只是不吃。”張岱大惡,認為這樣字字板實,一去千里,是“點金成鐵手”。所以張岱在描寫人物時往往喜借用《世說新語》的語言。寫柳敬亭悠閑自在、不修邊幅的樣子,用了《世說新語》中評價劉伶的句子“悠悠忽忽,土木形骸”。悠悠忽忽,隨隨便便,放蕩不羈的樣子,意謂柳敬亭行事不喜約束,但求自在;土木本樸實無華,以二者來形容人物的不事修飾再恰當不過了,且在語意上與“悠悠忽忽”相合。


柳敬亭是明末清初一位頗有盛名的大說書家,當時不少文人的詩文中提到過他。和柳敬亭同時代的著名文人除黃宗羲外,還有吳偉業、周容等人都給他寫過傳記,張岱寫過一篇《柳敬亭說書》,描述了柳敬亭高超的說書技藝。清代著名戲曲作家孔尚任,在他的傳奇劇本《桃花扇》中,十分生動地描繪了柳敬亭豪爽、勇敢、俠義的行為,充分表現了他的愛國熱情和機智、詼諧的性格特征。吳偉業在《梅村集》裏寫過柳敬亭傳,說他為人能辨善惡,愛替人排難解紛,明亡後更借說書來抒發他胸中的憤慨悲涼的情緒。吳把他比作戰國時候的魯仲連。然而黃宗羲認為,這是不倫不類的,甚至把寫文章的體式都顛倒了,所以另給柳敬亭作了傳。這就是本文。


黃宗羲認為,柳敬亭是微不足道的人物,給他作傳的目的是為了給後來學者確立寫文章的體式標準。其意是說:寫文章作傳記不宜言過其實,隨意拔高人物,而應如實反映,才合乎文章寫作的體式。

吳、黃對柳敬亭的評價孰是孰非,姑且不論,但從此以後,黃宗羲的《柳敬亭傳》,的確成了記載柳敬亭生平業績較為重要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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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朝宋劉敬叔所著作品《異苑》


    南朝宋劉敬叔撰。敬叔,《宋書》、《南史》俱無傳。明胡震亨始采諸書補作之。《津逮秘書》、《學津討源》等古叢書中收有此書。

    誌怪小說集。


    稱敬叔,彭城人。起家小兵參軍,元嘉三年為給事黃門郎,太始中卒。又稱嘗為劉毅郎中令,以事忤毅,為所奏免官。今案書中稱毅鎮江州,褊躁愈劇。又載毅妻為桓元所得,擅寵有身。多蓄憾詆毀之詞,則震亨之言當為可信。惟書中自稱義熙十三年,余為長沙景王驃騎參軍,以《宋書》長沙景王道憐傳考之,時方以驃騎將軍領荊州刺史,與敬叔所記相合,而震亨傳中未之及,則偶疏也。


    其書皆言神怪之事,卷數與《隋書·經籍誌》所載相合。劉知幾《史通》謂《晉書》載武庫火,漢高祖斬蛇劍穿屋飛去,乃據此書載入,亦復相合,惟中間《太平禦覽》所引傅承亡餓一條,此本失載。又稱宋高祖為宋武帝裕、直舉其國號名諱,亦不似當時臣子之詞,疑已不免有所佚脫竄亂。


    然核其大致,尚為完整,與《博物誌》、《述異記》全出後人補綴者不同。且其詞旨簡淡,無小說家猥瑣之習,斷非六朝以後所能作,故唐人多所引用。如杜甫詩中陶侃胡奴事,據《世說新語》但知為侃子小名,勘驗是書,乃知別有一事,甫之援引為精切。則有裨於考證亦不少矣。


    《異苑》之名系仿自劉向的《說苑》,共計382條,基本上都是各種奇聞異事。諸如山川靈異,古今名人、動植物、器物的神奇變化、吉兇征兆,民間祭祀神祇、鬼神故事、冢墓靈異和夢兆,妖精變化、死而復生等等。文字簡短,只有幾十字或百來字,情節簡單,敘事概略,缺乏描寫性語言,所以形象不夠生動,難與《幽明錄》等同類著作相比,這也是它幾乎一度失傳,對後世影響不大原因。


    《津逮秘書》、《學津討源》、《古今說部叢書》、《說庫》等古叢書中收有此書。今有:《異苑·談藪》,其中《異苑》為範寧點校,《談藪》為程毅中、程有慶輯校,中華書局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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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煒·互聯網時代感受閱讀的意義:新語·讓好聲音成爲最強音

    互聯網時代的閱讀,是開放體系的閱讀,它把個人選擇和算法推介相結合,形成了基於人的有效判斷的大數據體系,是開放的、可變的、動態的。

    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發佈的第五十二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3年6月,中國網民規模達10.79億人,互聯網普及率達76.4%,其中即時通信、網絡視頻、短視頻用戶規模分別達10.47億人、10.44億人和10.26億人。可以説,互聯網已經成爲人們獲取信息、汲取內容的主要途徑。

    時代在變,閱讀方式在變,閱讀的産品形態也在發生改變。我們常常自問,互聯網時代,還需要閱讀嗎?

    閱讀是社會進步的重要推動力,不僅有助於我們了解社會、歷史、文化和人類的智慧,從而促進文化交流和跨文化理解,推動人類文明的發展和進步,更能使我們保有科學精神和思考能力。

    一體兩面地看,互聯網時代的閱讀,是開放體系的閱讀,它把個人選擇和算法推介相結合,形成了基於人的有效判斷的大數據體系,是開放的、可變的、動態的。這種開放式的閱讀可以幫助我們了解不同的文化、思想和價值觀,從而讓我們更加開放、包容,也有助於我們更好認識世界。

    互聯網時代的閱讀邏輯,決定着出版行業何去何從。對從業者而言,保持專業性是必須的堅持。

    在互聯網時代,出版工作者需要積極應對流量本身對於出版業內容的影響、組織架構的影響以及受衆對於傳播形式的理解和影響,堅持專業性是保障信息質量的基礎,讓讀者能夠獲得真實、可靠的信息。

    同時,在信息傳播日益全球化的今天,出版行業需要面對各種文化的交流互鑒。堅持出版專業性,可以更好地把握信息傳播的風向和社會需求,保証出版行業的可持續發展,讓讀者獲得更好的閱讀體驗和服務。

    雖然行業面臨着發展的十字路口,但我們堅信,隻要高質量的知識是被社會所需要的,出版工作就有意義。

    今年,中信出版提出了“聲音出版”的理念來回應行業變化。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們發現讀者雖然每天在手機上花費大量時間,但閱讀質量和思考能力逐漸下降,對於複雜的學術文獻和長篇小説更是難以專注。這需要我們保持警惕,不能沉迷於短時間的碎片化閱讀,要堅持深度閱讀,提高思考能力和閱讀質量。

    出版是一個古老而常新的行業,中信出版一直有一句口號:我們提供知識,以應對變化的世界。這包含着我們對於出版的理解,以及對於行業使命的期許。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説,閱讀的重要性都不言而喻。當前,網絡的發展、技術的進步讓享受閱讀、獲得知識更加便利。希望有更多人走進書的世界,在日益多樣的方式和愈發豐富的選擇中,感受閱讀的樂趣和文字的力量。

    (作者爲中信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2023年10月30日《 人民日報 》 10 版)

    陳明發評註:社媒+短視頻,幾乎成了人們在網絡時代學習的主要途徑,叙事藝術變得个格外重要,這有點像古人傳播知識的方式。那时候是人群繞着篝火說故事,現在是叙事群(短視頻中的各路人們)排着隊浮現到屏幕前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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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陀《果園城記》《說書人

    我第一次看見說書人是在這個小城裏。在城隍廟月臺下面,他放一張斷腿板桌,周圍──前面和兩旁,放幾條板凳。他是個中年人,穿一件藍布長衫,臉很黃很瘦。他有一把折扇──黑色的扇面已經不見了,一塊驚堂木──又叫做醒木,一個收錢用的小笸籮,這便是他的一切。桌子和板凳是他向廟祝租來的。他說武松在景陽崗打虎,說李逵從酒樓上跳下去,說十字坡跟快活林,大名府與扈家莊。他的聲音不高,並且時常咳嗽,但是很清楚,有時候他要學魯智深大吼,嘍啰們吶喊。他用折扇打、刺、砍、劈,說到關節處把驚堂木一拍,聽書的每次給他一個或兩個制錢。

    這無疑是一種賤業。我不知道別人對於這種職業抱的態度;但是如其有人教我填志願書,即使現在,我仍會寧可讓世間最愛我的人去失望,放棄為人敬仰的空中樓閣──什麽英雄,什麽將軍,什麽學者,什麽大僚,全由他去!我甘心將這些臺銜讓給別人,在我自己的大名下面,毫不躊躇的寫上

    ──說書人,一個世人特準的撒謊家!

    我很難說出所以要如此決定的理由;也許這是唯一的理由,我覺得這種職業可愛,另外,或者我應該說我被他迷住了。

    實際上我們全被迷住了。他從傍晚直說到天黑,一會兒定更炮響過,接著是寺院裏的大鐘,再接著,鼓樓上的雲牌。當這些聲音一個跟著一個以它們宏大的為人熟悉的聲調響過之後,攤肆全被收去,廟裏安靜下來,在黑暗中只有說書人和他的聽客。其實只剩下了個數百年前的大盜劉唐,或根本不曾存在過的莽夫武松──這時候,即使過後回想起來,還有什麽是比這更令人感動的?在我們這些愚昧的心目中,一切曾使我們歡喜和曾使我們苦痛的全過去了,全隨了歲月暗淡了,終至於消滅了;只有那些被吹噓和根本不曾存在過的人物,直到現在,等到我們稍微安閑下來,他們便在我們昏暗的記憶中出現──在我們的記憶中,他們永遠頂生動頂有光輝。跟這些人物一起,我們還想到在夜色模糊中玉墀四周的石欄,一直沖上去的殿角,在空中飛翔的蝙蝠。天下至大,難道還有比這些更使我們難忘,還有比最早種在我們心田上的種子更難拔去的嗎?時光於是悄悄的過去,即使是在這小城裏,世人最不注意的角上,它也不曾停留。說書人所有的仍舊是那把破折扇,那塊驚堂木,那個收錢用的小笸籮。我每次到這小城裏來第一個總想到他。他說“封神”、說“隋唐”、說“七俠五義”和“精忠傳”。漸漸的他比先前更黃更瘦;他的長衫變成了灰綠色;他咳嗽,並且吐血。間或他仍舊吼,但是比先前更衰弱,他的嗓子塌了,喑啞了。聽書的也由每次一個或兩個制錢給他增加到三個,後來五個,再後來制錢絕跡,每次給他一個銅元。

    “再請八個,一個饅頭的錢。還有六個;還剩四個;只剩三個了,哪位一動手就夠了。”時常將收到的錢數一下,他嘆息日子艱難,讓客人另外給他增加。

    接著是誰都能想到的極自然的結果,他的老聽客慢慢減少了,年老的一個跟著一個死了;年少的都長成大人,他們有了大人的職務,再不然他們到外鄉去,離開了這個小城。而最重要也是最不幸的,乃是他時常發病,他不能按時開書,有時候他要在中間停好幾天。

    最後一次我到這小城裏來,就在不久以前,我已經好幾年不曾聽說書人的書。我到城隍廟裏(城隍廟早已改成俱樂部),在月臺下面,原來說書人放桌子的地方停著一個賣湯的。我感到一陣失望,城隍廟原先我們看來多麽熱鬧,現在又如何荒涼;它的大殿原先在我們心目中是多麽雄偉,現在又如何卑陋;先前我們以為神聖的現在又如何可憐了啊!

    “說書的還沒有來嗎?”我忍不住問。

    賣湯的說他正害病──

    “他好幾天沒有來了。”

    第二天說書人死了。我正在城外漫不經意走著,一副靈柩從後面趕上來,我停在路旁讓他們過去。他們是兩個杠手,另外跟著個拿鐵鏟的。

    “你們擡的是誰?”

    “說書的,”他們中間有人回答。

    “說書的死了?”

    他們大概認為我的話沒有意思,全不作聲。

    “他怎麽死的?”因此我接著問。

    “吐血。”

    “他病的很長遠嗎?”

    “不,不長遠,七八天前他還說書。”

    “他家裏人呢?他家裏有人嗎?”

    “他壓根兒沒有家。”

    “那麽他也沒有兒子嗎?”

    “誰知道!我們沒聽說過。”

    他們順著大路到郊野上去。天氣是很好的,大路上照滿了陽光;遊絲在空中飛動,有的掛在草上;郊野上一望幾乎看不見行人。我跟在他們後面。這所謂靈柩,其實只是一卷用繩子捆著的蘆席,說書人的腳從席子裏露出來,不住隨著杠手的步驟擺動,他的破長衫的一角直垂到地上,一路上掃著路上的浮土。

    我們全不說話。關於說書人,他既然在世界上沒有留下家族,他既然在臨死的前幾天還必須勉強支持著出去說書,我們還有什麽可談?接著我們轉上小路,埋葬的人不久便越過一個土坡,在亂葬崗上停下來了。有誰看見過亂葬崗嗎?一片接連著阡陌的荒地,累累的無主墳墓,點綴墳墓的枸杞和野草。就在這裏,他們在這些永不會有人來祭掃,人家把他們埋葬後便永遠將他們遺忘掉的荒冢中間掘了個坑,然後把說書人放下去,將泥土送下去。

    “現在你好到地下去了,帶著你的書。”當他們把說書人放下去時候,內中有一位嘲弄的說。

    我在旁邊看著,毫不動彈的站著。一點不錯,說書人,現在你的確應該帶著你的書到地下去了;但是當你還活著的時候,甚至當你支持著你的病體的時候,你可曾想到你感動過多少人,你給了人多少幻想,將人的心靈引的多麽遠嗎?你也曾想到這一層,你向這個沈悶的世界吹進一股生氣,在人類的平凡生活中,你另外創造一個世人永不可企及的,一個俠義勇敢的天地嗎?我站著,直到新的墳墓從地面上聳起來,埋葬的人吸著了煙,然後拋下他們掩埋的新墳走了,不見了,郊野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這是怎麽回事?十字坡現在在哪裏?小商河在哪裏?截教的瘟黃陣和隋煬帝賞過的瓊花又在哪裏?凡是回憶中我們以為好的,全是容易過去的,一逝不再來的,這些事先前在我們感覺上全離我們多麽近,現在又多麽遠,多麽渺茫,多麽空虛!……我擡頭望望前面,這個小城的城外多荒涼啊!(一九四二年一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