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10.7

現在是自行車表演了——至少是我對它的描述。第二年夏天,尤里沒有到維拉來,我只能獨自應付我浪漫的焦躁。下雨的日子,我會蜷縮在很少使用的書架腳下,在盡力想阻止我偷偷摸摸地探究的昏暗的光線下,在俄語版的布羅克豪斯八十二卷本的百科全書中查找晦澀的、帶有晦澀的挑逗性和耗人精力的術語,為了節省地方,這個或那個條目的標題詞在整個詳盡的討論中會被縮略成大寫的首字母,因而用七號活字排印的密密的一欄欄文字,除了使注意力不勝重負之外,還具有了假面舞會的淺薄花哨的魅力。

在其中,一個一點兒也不熟悉的詞的縮寫和你渴切的眼睛玩起了捉迷藏:“摩西試圖廢除P,但是失敗了……在近代時期,殷勤好客的P在瑪麗亞·特蕾西婭統治下的奧地利繁榮發展……在德國的許多地方,從P獲得的收益歸入神職人員名下……在俄國,自一八四三年以來,P就一直得到了官方的容忍……一個孤兒如果在十或十二歲時受到主人、主人的兒子或家僕的誘奸,其結局幾乎必然是P。”——如此等等,所有這些都以神秘感強化了,而不是冷靜地闡明了,我初次沈浸在契訶夫或安德烈耶夫作品中時所遇到的對娼妓式的愛情的影射。

捕蝴蝶和各種運動打發掉了有太陽的鐘點,但是無論多少運動也不能阻擋每天晚上使我投入到茫然的發現之旅中去的焦躁不安。騎了大半個下午的馬以後,在色彩絢麗的黃昏騎自行車有一種奇怪地微妙的、幾乎是純精神的感覺。

我把我那輛恩菲爾德牌自行車的車把翻轉過來,降到比車座還低,把它變成了我設想中的一種賽車車型。我會循著昨天的鄧祿普輪胎的印痕圖案,在公園的小徑上掠過;利落地躲過隆起的條條樹根;選中一根落在地上的細枝條,用我靈活的前輪將它啪地折斷;從兩片平展的樹葉間、接著又從一塊小石頭和它在前一晚從中脫落出來的那個小坑間搖晃著穿過;享受小溪上一座橋的短暫的平坦;沿著網球場的鐵絲網圍欄騎行;輕輕拱開公園盡頭那扇粉刷成白色的門;然後,懷著獲得了自由的憂郁的心醉神迷,沿著長長的鄉間道路被曬得硬硬的、有著舒適的黏性的邊沿飛馳。

那年夏天,我總會騎過某一個小木屋,它在低斜的夕陽下泛著金黃色,在它的門口會站著波蘭卡,我們馬車夫長扎哈的女兒,一個和我同齡的姑娘,她倚在門框上,赤裸的雙臂以俄國農村特有的柔美舒緩的樣子交叉著抱在胸前。她臉上會煥發著奇妙的歡迎的容光看著我騎近,但是當我離得更近的時候,就會減弱成似笑非笑的樣子,然後變成緊閉著的嘴唇角上的一線微光,最後連這也會消失,因此當我到達她面前的時候,她那漂亮的圓臉上已經沒有了一點表情。

然而,我剛一騎過去,在衝上山坡前回過頭去看最後一眼時,甜美的笑容會重現,那神秘莫測的光彩又會搖曳在她可愛的臉上。我從來沒有和她說過話,但是在我不再在那個時刻騎車經過那兒以後很久,在兩三個夏季里,我們時不時地會恢復目光的接觸。她會從不知什麽地方出現,總是獨自站在一旁,總是光著腳,左腳的腳背輕輕蹭著右腿肚,或者用小手指輕撓淺棕色頭髮分縫的地方,而且總是靠在什麽東西上——當我的馬在裝鞍的時候,靠在馬廄的門上,當鄉間宅第所有的僕人在九月的一個清冷的早晨我們進城過冬時,送別我們的時候則靠在一棵樹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