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鏡中惡魔》我們的心仍舊戰栗(26)

後來我寫了一篇文章,文章里沒有提到那隻眼睛。然而,文章里的每句話都是從獨裁者的那隻眼睛里生發出來的:

 

藍眼睛的小姑娘,這麽一大早你皺著眉頭走在瀝青路上,你要去哪。這麽多年來總是穿過那個黑的公園。你說夏天來了,可是之前根本沒想到過夏天。現在你覺得秋天怎麽樣呢,好像這個城市不是由石頭構成的,好像城市里的每一片葉子都枯黃了。你朋友們的頭髮里藏著影子,他們看到你多麽的悲傷,他們習慣了你這樣,也學會了忍受你這樣。你就是你。不論人們談到什麽,就算人們談論你走丟了也好,人們能做些什麽呢。當酒杯中的恐懼能夠抵禦恐懼,而瓶子越來越空的時候,這還有什麽用呢。當笑聲回蕩,當他們捧腹大笑,當他們笑到發狂,這有什麽用呢。我們尚且年輕。 

那是那隻蛙的年代,在羅馬尼亞的年代。除了那隻德意志蛙,後來又來了獨裁者蛙。也許在這隻蛙統治下的三十二年,已經足夠使自己在所有方面上適應那種監視著的目光。恐懼層層疊加,就像從受了驚嚇的小狗的一隻只眼睛里閃過的恐懼,怯於去咬人,也怯於被咬。

 

也許,在被那隻蛙統治的年代里,感知的產生是唯一可以改變環境的可能。可這感知越來越難以忍受,越來越有威脅性。然而這種附加至少是和我自己有關聯的。 

在街道兩邊人們可以看到許多大幅臉孔。那是競選海報。也可能是廣告,郵政的廣告,戶頭的廣告,一家經營啤酒或奶酪的商店的廣告。海報上的面孔如此之大,如此做作。這些面孔總是與我在它們下面做的思考的事情背道而馳。它們洶湧而來,在小吃鋪間,在籬笆邊,在地下通道里,在樹木下。我開始懷疑自己,慢慢地不能忍受。我把那些臉孔和其他人做比較,那些活著的人,那些路人。他們同樣也不堪忍受。

 

這些臉孔同樣也是靜物,它們把我們所有人都攥在它們那優美而冰冷的手里。那是自由之蛙,它察看著那些渺小的活著的路人是不是配得上享受這個國家的富裕。然後,每個人都會被自由之蛙遣送回他該在的地方。自由之蛙微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它不去探尋事物,它使人陷於窘境。 

通緝令上的臉孔同樣也無處不在。那上面的主角是走上歧途的人們。我總是可以感覺到,我自己也可能是其中一員,某些情況下我自己也可能是其中一員。那種情況不是我自己的情況。那不是我應得的。

 

靜止在通緝令上咆哮。凝固在追蹤,也在被追蹤。機場里也有通緝令,懸掛在窗口邊,旁邊的警察會檢查旅客們的證件。每當一個人接受檢查,我都會想:他現在會做出另一張臉。現在人們在搜尋他,而他身上沒有東西可以證明他是無辜的。

 

是的,對於赫爾豪森的謀殺。有那些被印在通緝令上的人們。然後自由之蛙還是會懷疑所有的人。 

可是獨裁者的蛙依然存在。它有時會抓住我,對我說,它知道我在哪里,知道我在做什麽。那是那些躲藏在威脅後面的人,那些不認識我的人。有人委托他們來針對我。當我想到印有他們臉孔的通緝令時,我不希望會有這樣的通緝令。我也不能用釘子把這些通緝令釘到墻上去。盡管我知道,如果我這樣做會讓我得到保護。

 

那隻蛙的懷疑最大的地方,屏幕在閃爍著。它展示著那些並不存在的照片。這些電子版叫做“幻影圖片”,它是“靜物”這個詞的加強形式。這里的確定性最微弱,而感覺最強烈。當“幻影圖片”出現的時候,又是那樣的匆忙: 

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小城,這個小城的居民天天乘車上下班。到火車站的路要經過坡地上的那個葡萄園。黃昏的時候,從大城市下班回來的年輕姑娘們從火車站出來穿過那片葡萄園回家去。有八個人在葡萄園里被強暴了。兇手是兩個男子。播音員提到了他們的名字,但沒有提到他們的姓。他還展示了那把刀。那兩個男子就是用這把刀脅迫被害者的。播音員還說了一個數字,那是賞金的數目。屏幕上呈現著兩張幻影圖片。就算伊蓮娜認得那兩個兇手,由於賞金的原因她也不可能還受害者一個公道。比犯罪行為更加折磨伊蓮娜的是對於葡萄園的信任。這信任對於兇手和受害者來說,都是無邊無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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