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27)

光明與黑暗 

對薩賓娜來說,生活就意昧著觀看。觀看被兩條界線局限著,一種是強光,使人看不見,另一種是徹底的黑暗。也許這就是薩賓娜厭惡一切極端主義的原因。極端主義意味著生命範圍的邊界。不論藝術上或政治上的極端主義激情,是一種掩蓋著的找死的渴望。在弗蘭茨那里,“光明”不會與某張日暖風和的風景畫相聯系,而會使他想起光源本身:太陽,燈泡,聚光燈。弗蘭茨的聯想總是一些熟悉的比喻,如:正直的太陽,理智的光輝,等等。 

黑暗如同光明一樣地吸引他。這些天來,他知道做愛前關掉燈委實可笑,總是留一盞小燈照著床。然而,他深入薩賓娜的那一刻,卻合上了眼睛,滲透了全身的快樂呼喚著黑暗。黑暗是純凈的,完美的,沒有思想,沒有夢幻;這種黑暗無止無盡,無邊無際;這種黑暗就是我們各人自身歷帶來的無限。(是的,如果你要尋找無限,只要合上你的眼睛!)

 

在他全身浸透快樂的一腳間,弗蘭茨自己崩潰了,融化在黑暗的無限之中。自己變成了無限。一個人在他內在的黑暗中長得越大,他的外在形態就變得越小。一個閉著眼睛的人,便是一個受到毀傷的人。薩賓娜發現弗蘭茨的模樣乏味無趣,也閉上眼避免去看他。但是對她來說,黑暗並不意昧著無限,卻意味著觀看事物時的不滿,被看事物的否定,以及拒絕觀看。

 

4

 

薩賓娜有一次讓自己參加了移民朋友的聚會。像往常一樣,他們又在反復推敲他們應該或不應該拿起武器去反蘇。身處安全的移民生活中,他們自然顯得樂意戰斗。薩賓娜說:“你們為什麽不回去打仗呢?” 

話說得不合時宜。一位燙著灰色卷髮的男人,用長長的食指指著她:“這可不是說話的樣子。你們都對所發生的一切負責。你也是。反對共產黨當局你做了什麽?你做的也只是畫畫兒……”

 

在薩賓娜的國家里,評價和檢查老百姓司空見慣己成原則,本身就是無休無止的社會活動。如果某個畫家要辦個展覽,一位普通公民要領取去國外海灘旅行的簽證,或一個足球運動員要參加國家隊,那麽馬上可以收集到一大批推薦信或報告(從門房、同事、警察、地方黨組織以及有關工會那里來的),由專門的官員將此綜合,補充,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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