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期中,我一個人在上海求學。寄住在一位要好同學家中,同學的母親是位平劇行家。她幾次三番要帶我去聽戲(她總是說「聽戲」不說「看戲」。我卻對任何名票都毫無興趣。勉勉強強去看了一次全本《四郎探母》,坐在熱鬧的戲院裡,一顆心卻是飄飄蕩蕩、淒淒冷冷的,只是懷念著家鄉的廟戲,杭州的機關佈景戲。那分溫暖,那分歡樂,不會再有。故鄉因戰事音書阻絕。在故鄉的母親白髮日增、卻離我好遠好遠,想起外公和阿榮伯敲著旱煙筒給我講孟麗君、唱戲詞兒,真正成了一場夢。


同學的二姊三妹都是戲迷,每週六都有人來家中吊嗓子。二姊夫妻搭檔票戲,演《賀后罵殿》,丈夫去「昏君」,三妹悄悄地跟我說:「我二姊夫確實是個昏君,我真替二姊擔心。」我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寄居他人家中,萬事都不願多問。後來同學告訴我,二姊夫大模大樣地跟別的女人票甘露寺,他去的是「喬國老」,卻愛上了「孫尚香」,家庭因此大起風波。二姊變成一個非常不快樂的人,永不再票戲了。她的三妹只小學畢業,就沒好好上學,跟一個唱小生的有婦之夫因常配戲而日久生情。他們來往的情書,她都大方地拿給她姊妹和我看,原來都是七字一句的戲詞兒。男的還引了兩句古人的詩:「薄命如卿甘作妾,傷心恨我未成名。」老母知道後,氣得重重打了她一頓,卻仍阻止不了如火如荼的愛情,終於背母私奔了。半年以後,她給她母親寫了封信,我也看了,詞兒到今天都記得:「流清淚,稟娘親,個郎乃是癡心漢,女兒豈做無情負義人。若得大娘寬宏量,不論正來不論偏。一心等他功名就,雙雙回得家門再拜老娘親。」有板有眼,標準的戲詞兒。若是配上反二黃或二六之類的調子,唱起來一定蕩氣迴腸。她母親一邊看一邊咒罵,罵一陣又哭一陣。最後還是把揉成一團的信紙抖開,摺得好好的,套回信封,鎖在抽屜裡,時常取出來看看哭哭罵罵,卻是十二分愛惜的樣子。我在想中國的地方戲文或平劇忠孝節義情節,能把一個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教成知書識禮,但也會讓人走火入魔。像這個同學的妹妹,就是一個例子。

 

在上海四年,只聽過一次荀慧生的「紅娘」。印象中,覺得他的四平調婉轉多姿,身背後一朵大大的水紅綢蝴蝶抖得好可愛。後來陪一位長輩住醫院,隔壁病房正巧是荀慧生。那位長輩是四大名旦迷。在陽台與餐廳裡,老是盯著荀慧生看,看她形容憔悴,全不是當年粉墨登場,紅氍毹上婀娜多姿的神態,她感慨萬千地嘆息:「荀慧生老了,好可惜,他怎麼也老了。」說了好幾遍,彷彿荀慧生都會老,她自己老去就無足惋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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