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要我說的是什麽,”他說。“你要我說想返老還童。大多數人如果你去問他,都會說想返老還童。年輕的時候,身體健康,勁兒又大。到了我這般年紀,身體就從來沒有好的時候。我的腿有毛病,膀胱又不好。每天晚上要起床六、七次。但是年老有年老的好處。有的事情你就不用擔心發愁了。同女人沒有來往,這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我有快三十年沒有同女人睡覺了,你信不信?而且,我也不想找女人睡覺。”


溫斯頓向窗臺一靠。再繼續下去沒有什麽用處。他正想要再去買杯啤酒,那老頭兒忽然站了起來,趔趔趄趄地快步向屋子邊上那間發出尿臊臭的廁所走去。多喝的半公升已在他身上發生了作用。溫斯頓坐了一、兩分鐘,發呆地看著他的空酒杯,後來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雙腿已把他送到了外面的街上。他心里想,最多再過二十年,“革命前的生活是不是比現在好”這個簡單的大問題就會不再需要答復了,事實上,即使現在,這個問題也是無法答復的,因為從那“古代世界”過來的零零星星少數幾個幸存者沒有能力比較兩個不同的時代。他們只記得許許多多沒有用處的小事情,比如說,同夥伴吵架、尋找丟失的自行車打氣筒、早已死掉的妹妹脸上的表情,七十年前一天早晨刮風時卷起的塵土;但是所有重要有關的事實卻不在他們的視野範圍以內。他們就像螞蟻一樣,可以看到小東西,卻看不到大的。在記憶不到而書面記錄又經竄改偽造的這樣的情況下,黨聲稱它已改善了人民的生活,你就得相信,因為不存在,也永遠不會存在任何可以測定的比較標準。


這時他的思路忽然中斷。他停下步來擡頭一看,發現自己是在一條狹窄的街道上,兩旁的住房之間,零零星星有幾家黑黝黝的小鋪子。他的頭頂上面掛著三個褪了色的鐵球,看上去以前曾經是鍍過金的。他覺得認識這個地方。不錯!他又站在買那本日記本的舊貨鋪門口了。

他心中感到一陣恐慌。當初買那本日記本,本來是件夠冒失的事,他心中曾經發誓再也不到這個地方來。可是他一走神,就不知不覺地走到這個地方來了。他開始記日記,原來就是希望以此來提防自己發生這種自殺性的衝動。他同時注意到,雖然時間已經快到二十一點了,這家鋪子還開著門。


他覺得還是到鋪子里面去好,這比在外面人行道上徘徊,可以少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他就進了門去。如果有人問他,他滿可以回答他想買刮鬍子的刀片。

店主人剛剛點了一盞煤油掛燈,發出一陣不乾凈的然而友好的氣味。他年約六十,體弱背駝,鼻子很長,眼光溫和,戴著一副厚玻璃眼鏡。他的頭髮幾乎全已發白,但是眉毛仍舊濃黑。他的眼鏡,他的輕輕的,忙碌的動作,還有他穿的那件敝舊的黑平絨衣服,使他隱隱有一種知識分子的氣味,好像他是一個文人,或者音樂家。他講話的聲音很輕,好像倒了嗓子似的,他的口音不像普通無產者那麽誇。


“你在外面人行道上的時候,我就認出了你,”他馬上說。“你就是那位買了那本年輕太太的紀念本子的先生。那本子真不錯,紙張很美。以前叫做奶油紙。唉,我敢說,五十多年來,這種紙張早已不再生產了。”他的眼光從鏡架上面透過來看溫斯頓。“你要買什麽東西嗎?還是隨便瞧瞧?”

“我路過這里,”溫斯頓含糊地說。“我只是進來隨便瞧瞧。

我沒有什麽東西一定要買。”

“那麽也好,”他說,“因為我想我也滿足不了你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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