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布魯諾!”我對他說,“你能替我買五百張清白的紙嗎?”布魯諾擡頭望著天花板,要找出一個譬喻來,他的食指也指著同一個方向,然後回答說:“您的意思是白紙,奧斯卡先生。”

我堅持用“清白”這個字眼,還要求布魯諾到了店里也這麼講。傍晚時,他買了一包紙回來,還想要我覺得他真像個若有所思的布魯諾。他幾次三番擡起頭來,久久地凝視天花板,從那里汲取了他所需要的全部靈感,稍後才說出這麼幾句話來:“您向我推薦了那個恰當的字眼。我向女售貨員要清白的紙,她給我去取之前,就羞得滿臉通紅了。”

 

我害怕沒完沒了地談論文具店里的女售貨員們,後悔自己不該把紙稱之為清白,因此保持沈默,一直等到布魯諾離開病房,這才打開五百張打字紙的紙包。

我把這種柔韌的紙拿在手上,掂量的時間並不太長。我取出十頁,把其余的保存在床頭櫃里,又在抽屜里的照相簿旁邊找到了鋼多,鋼筆是灌滿了的,墨水也不缺少,那麼,我從何寫起呢。

 

一則故事,可以從中間講起,正敘或者倒敘,大膽地制造懸念,也可以來來點時髦,完全撇開時間與空間,到末了再宣布,或者讓人宣布,在最後一刻,時間和空間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也可以開宗明義地聲稱,當今之日,寫長篇小說已無可能,然後,譬如說,在自己背後添上一個聲嘶力竭的吶喊者,把他當作最後一個有可能寫出長篇小說的作者。我也聽人講過,若要給人好印像,謙虛的印像,便可以開門見山地說:現在不再有長篇小說里的英雄人物了,因為有個性的人已不復存在,因為個性已經喪失,因為人是孤獨的,人人都同樣孤獨,無權要求個人的孤獨,因此組成了無名的、無英雄的、孤獨的群體。事情可能就是這樣,可能有它正確可信的地方。可是,就我,奧斯卡,和我的護理員布魯諾而言,我敢說,我們兩人都是英雄,完全不同的英雄。他在窺視孔後面,我在窺視孔前面;如果他打開房門,我們兩個,由於既有友誼又很孤獨,因此仍然構不成無名的、無英雄的群體。我將從自己出世以前很遠的時候寫起;因為一個人倘若沒有耐心,在寫下自己存在的日期之前,連祖父母或者外祖父母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想去回憶的話,他就不配寫自傳。所以,我要向不得不在我所居留的療養與護理院外面過著混亂不堪的生活的諸君,向每周來探望我一次的、根本想不到我會儲存紙張的諸位朋友,介紹一下我奧斯卡的外祖母。

 

我的外祖母安娜-布朗斯基,在十月某一天傍晚的時候,穿著她的幾條裙子,坐在一塊土豆地的地邊上。如果在上午,你就能看到我的外祖母如何熟練地把枯萎的土豆秧整整齊齊地歸成堆。到了中午,她便吃塗糖汁的豬油麵包,接著,掘最後一遍地,末了,穿著她的幾條裙子,坐在两隻差不多裝滿土豆的籃子中間。她的靴底同地面構成一個直角,靴尖差一點碰到一起,靴底前悶燒著一堆土豆秧,它間或像哮喘似的冒出一陣陣火西,送出的濃煙,與幾乎沒有傾斜度的地殼平行,局促不安地飄去。那是一八九九年。她坐在卡舒貝地區①的心臟,離比紹不遠,更靠近拉姆考與菲爾埃克之間的磚窯,面對著迪爾紹與卡特豪斯中間通往布倫陶的公路,背朝著戈爾德克魯格的黑森林。她坐著,用一根燒焦了的榛木棍的一端,把土豆捅到熱灰下面去——

 

①卡舒貝地區,日耳曼化的西斯拉夫人居住的、原西普魯士西北部和波美拉尼亞東北部的地區。直到1945年,大約有十五萬人講卡舒貝語。這種語言是介乎波蘭語和西波美拉尼亞語之間的一種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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