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喜的接生史上,還沒有一個孩子是在淚魚到來的這天出生的,從來沒有過。她暗自祈禱上帝讓這孩子在黃昏前出生,以便她能成為逝川岸邊捕淚魚的一員。她這樣在飛雪中祈禱上帝的時候又覺得萬分可笑,因為她剛剛說了上帝許多壞話。

 

胡刀的妻子挺直地躺在炕上,因為陣痛而揮汗如雨,見到吉喜,眼睛濕濕地望了她一眼。吉喜洗了洗手,詢問反應有多長時間了,有什麽感覺不對的地方。胡刀手忙腳亂地在屋中央走來走去,一會兒踢翻了木盆,水流滿地;一會兒又把墻角戳冰眼的鐵釬子碰倒了,發出“當啷”的聲響。吉喜忍不住對胡刀說:“你置備置備捕淚魚的工具吧,別在這忙活了。” 

胡刀說:“我早就準備好了。” 

吉喜說:“劈柴也準備好了?” 

胡刀唯唯諾諾地說:“備好了。” 

吉喜又說:“魚網得要一片三號的。” 

胡刀仍然不開竅,“有三號的魚網。”說完,在沏茶時將茶葉筒碰翻了,又是一聲響,產婦痙攣了一下。

 

吉喜只得嚇唬胡刀了:“你這麽有能耐,你就給你老婆接生吧。” 

胡刀嚇得面如土色:“吉喜大媽,我怎麽會接生,我怎麽能把這孩子接出來?” 

“你怎麽送進去的,就怎麽接出來吧。”吉喜開了一句玩笑,胡刀這才領會他在這裏給產婦增加精神負擔了,便張皇失措地離去,走時又被門檻給絆倒了,噗地趴在地上,唉喲叫著,十分可笑可愛。 

胡刀家正廳的北墻上掛著胡會的一張畫像。胡會歪戴著一頂黑氈帽,叼著一桿長煙袋,笑嘻嘻的,那是他年輕時的形象。

 

吉喜最初看到這幅畫時笑得前仰後合。胡會從城裏回來,一上岸,就到吉喜這兒來了。吉喜遠遠看見胡會背著一個皮兜,手中拿著一卷紙,就問他那紙是什麽,胡會狡黠地展開了畫像,結果她看到了另一個胡會。她當時笑得大叫:“活活像隻出洋相的猴子,誰這麽糟踐你?” 

胡會說:“等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覺得這是出洋相了。” 

的確,吉喜現在老眼昏花地看著這幅畫像,看著年輕的胡會,心中有了某種酸楚。 

午後了。產婦折騰了兩個小時,倒沒有生產的跡象了,這使吉喜有些後怕。這樣下去,再有四五個小時也生不下來,而淚魚分明已經要從逝川下來了。她從窗戶看見許多人往逝川岸邊走去,他們已經把劈柴運去了。一些狗在雪中活躍地奔跑著。

 

胡刀站在院子的豬圈裏給豬續乾草。有些乾草屑被風雪給卷起來,像一群小魚在舞蹈。時光倒回五十年的吉喜正站在屋檐前挑乾草。她用銀白的叉子將它們挑到草垛上,預備牲畜過冬時用。吉喜烏黑的頭髮上落著乾草屑,褐綠色的草屑還有一股草香氣。秋天的黃昏使林間落葉有了一種質地沈重的感覺,而隱約的晨霜則使玻璃窗有了新鮮的淚痕。落日掉進逝川對岸的莽莽叢林中了,吉喜這時看見胡會從逝川的上遊走來。他遠遠蠕動的形象恍若一隻螞蟻,而漸近時則如一隻笨拙的青蛙,走到近前就是一隻搖著尾巴的可愛的叭兒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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