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碧端·孫將軍印象記──兼記一隻箱子

       孫立人將軍在十一月十九日告別了他充滿傳奇的一生。

  前年夏初,我曾因偶然的機緣見到孫將軍,得半日的盤桓閒話,此時寫下來,也許聊可作為一點歷史註腳和對孫將軍的紀念。

  先翁和孫將軍是清華的同學,在校時少年意氣相投,曾一起組隊打籃球,且結拜為兄弟。先翁來台之初因此曾在孫府小住,有一隻大皮箱當時便留在孫宅。其後不數年,孫將軍被黜,形同幽囚,三十幾年間事實上整個世界都失去了他的訊息。這隻留置孫宅的箱子,先翁自己都可能忘了,先翁過世後,晚輩更無一人知道。一九八八年的春天,忽然親友輾轉傳話,說孫立人將軍有電話,希望我們去取回一隻先人的箱子,了卻他一樁心事。外子和我因此在那年暑假驅車台中,按圖找到向上路孫府。


  當時為孫將軍平反之聲已漸起,這也許是他開始較能和外界聯絡的原因。我們到時,應門的人,據後來將軍告訴我們,也已經是保全人員而不是治安人員了。

  應門的大漢進去通報,我們在院落裡等著。我想起水晶寫張愛玲,說見到張愛玲,「諸天都會起震動」。手無寸鐵的張愛玲使諸天震動,曾經統率大軍屢建奇功的孫將軍,出現時「諸天」又當如何呢?我在等候的那一兩分鐘裡,心情是好奇,也不無一種伴同期待而來的忐忑。

  然後孫將軍從庭院一端的小徑走過來了。不,我當時並不能確定是不是他,因為以一位年近九十的人來說,他是極挺拔而步履安穩的。然而,是孫將軍,遠遠地帶著微笑走來,諸天並沒有震動。孫將軍彷彿完全忘了自己的彪炳功業,眼前只是一位清雅而祥和的老人。他穿著格子襯衣,米色長褲,腳上穿雙跑鞋,是非常輕便的打扮,他的臉色紅潤,幾乎沒有什麼老態。在隨後的二、三個鐘頭裡,我發現我早先注意到的微笑,其實是他面容的一部分──一個你也許期待他不怒而威的將軍,結果竟是不笑時也永遠有一種和悅如微笑的神情。


  孫將軍仍有極好的記憶。先翁少年的事情,小輩們都不甚了了,將軍談來則仍歷歷在目。他提到同期幾位一起打球的朋友後來結拜為兄弟,先翁長數月,是老大,將軍居次。那一屆的清華同期人才濟濟,聞一多、梁實秋都是。當時清華是留美的預校,這些人後來也就同時赴美,但各進了不同的領域。

  孫先生住的是日式宅院,屋裡放著唱機,他說年紀大了,看東西吃力,日常還是聽聽音樂的多。屋角的一隻凳子是象腿做的,我笑問是不是將軍從緬甸或印度打來的,他說是啊,本來是一對。另一隻我竟不記得他說下落如何了。他又領著我們看了屋裡各處,有一個小神龕,他說是太太拜佛用的,樓上還有一個,說著轉頭問我們:「你們信不信教?」我們回說都沒有宗教信仰,他於是放心說:「我也沒有,我只信這裡──」他說時把右手貼在左胸上。


  走過一大櫃書時,孫將軍停下來說,這些書是當年撤退時一路運來的,我正考慮捐給清華大學,那是我的母校嚜,但不知他們能不能安頓一個好地方,這些都是善本,隨便放著,壞了可惜了。──那櫃裡都是宋明版的線裝書,渡海來台時將軍正當叱吒風雲的盛年,但是,持劍的將軍並沒有忘了書,我一直聽說孫將軍中、英文根柢都好,從他對那一櫃書的牽掛,也許可以看出性情的一斑。

  當然,談話並沒有觸碰到「孫案」,外子只試探地問,這些年,心情一定很受影響吧?將軍看了我們一晌,淡淡地說:「歷史一定會還我公道的。」我不知道他是寧願這樣相信,還是真對歷史的公正有這麼大的信心。他顯然正急切地要在餘日中把惦記的事情一一清理好,包括那一櫃想捐給清華的書,包括那一隻要我們來取的箱子。對瑣事尚且如此一絲不苟,對於事關他一生榮辱的兵變案件,他能淡然到什麼程度,當然不是我們一次晤面淺談所能觀察到的。歷史也許會使真相更貼近真相,但歷史卻也可能使是非判別的角度扭轉。孫將軍極在意自己的清白,我卻忍不住要生出一點淘氣的想法來:歷史會不會雖然證明了孫將軍的清白,卻又顯示使他為了清白而作的倫理堅持並沒有絕對的意義呢?孫將軍的悲劇無疑在這裡:他為忠誠受疑而付出代價,在生命中其他的榮耀都被剝奪之際,他唯一在意的是要證明自己的忠誠。歷史還報他的,會不會是類似岳武穆的史評,使他贏得了尊敬,但否定了他的忠誠的絕對意義?這問題,也只有歷史能回答了。


  孫府的後院種了不少花草蔬果,孫夫人指點給我們看各是些什麼。顯然花草多數是她在費心照顧。那隻成為隔代緣會的引線的大箱子就在後院的儲藏間裡,兩位「保全」人員幫忙抬出來。箱子厚重,生鏽的鎖也無鑰匙可開。先翁隸籍陝西,孫先生看著箱子開玩笑,說這箱子看來還是陝西牛皮做的呢!但我們卻疑惑,這箱子,沒有任何名牌標記,蒙塵鏽垢的程度顯示三、四十年間沒有人啟動過,其間將軍自己又經過天翻地覆的大變動,家當都是別人安置他時一併「移送」的,怎麼證明是該我們取回的呢?但將軍堅持,說我不會記錯,這是陝西老牛皮做的箱子。兩名保全人員建議把它撬開看看,其中一個隨即去拿了起子槌子來──我想他們的好奇程度可能尤甚於我們──將軍仍說不要不要,完整地帶回去再處理,你父親怎麼交給我的,我就怎麼交還你,他對外子說。

  我們於是一路帶著這隻「陝西老牛皮」的大箱子回到高雄,找鎖匠剪斷了鎖。裡頭這樣重,竟只是些尋常鍋盤碗碟,已經發硬的衣物,還有一頂蚊帳。一直到找到一截先姑過世的輓聯,才終於證明這隻箱子果然是該我們領回的。這隻箱子想來是先翁來台時匆促間胡亂填充就帶著的,後來過孫府小住,發現裡面並沒有什麼需用的東西,便留置下來沒有帶走,可能日後自己也完全忘了有這隻箱子了。

  然而,這隻箱子,在孫將軍心靈顛沛的歲月中跟著他謫遷,上面雖然沒有任何標記,他卻清楚地記得是誰的東西,而在終於能夠有限度地跟故人通音訊的九十高齡,他要箱歸原主(即便只是原主的後人)。


  我想起蘇格拉底飲鴆前不忘向鄰人借過的一隻雞,但是,才借的雞容易記住,我不能理解的是,孫將軍如何在三、四十年間牢牢記住別人不經意留下的一隻破箱子!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從前讀到這樣的句子,覺得對孫立人將軍特別適用,也許因為他彪炳的勳業和煥發的英雄形貌同時喚起我們對英雄和美人的兩種珍惜之情。而英年被黜,使他意外地在老去的歲月裡維持著英雄不老的形象,像濟慈或雪萊,在生命光璨之際離場,或者像岳武穆,把壯志未酬的遺憾留給世界,從此再不老去。

  因此,我不能不說,意外地有一個機會去看孫將軍的時候,我固然有一種去看一個英雄的期待,我也因為終究要面對英雄白頭而有一絲不忍和遺憾。然而,原來老去的英雄仍可以極動人,這卻不一定是我先前所曾想到的。告別時,孫將軍殷殷送到門口,說下回你們來,也不必約定,我除了上醫院檢查以外,總是在家,你們有時間就來便是。我們唯唯,卻因路途遙遠,且也知道九十高齡的人不一定禁得起太多訪客的攪擾,因此始終沒有踐履再訪之約,隨後不久看到各界為孫將軍祝九十大壽,盛況足可視為非官方的平反,將軍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也許百感交集,也許對歷史的公正更增加了信心,減低了憾恨吧。

  然而我終也不敢說孫將軍一定有怎麼樣的憾恨,有時想起見到他的情景,輪廓有點模糊了,那彷彿成為表情的一部分的微笑卻是極度鮮明,還有他以手按胸,說自己不信教,「只相信這裡」的神情。許多英雄人物,在極度的失意時都以宗教力量來幫助自己度過難關。在這一點上,孫將軍是勇者中的勇者,這樣的勇者不待宗教的天國迎接,人間最終的是非便是他所信仰的天國,當他說「歷史一定會還我公道」時,恐怕便是以一種宗教的虔誠在講吧。

  如其然,走進歷史的孫將軍也就無懼地走近屬於他的國度了。(一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五、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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