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是的,魯文的鐘聲是魯文的文化的表徵,是整個魯文的靈魂。但是我不愛,我甚至厭憎;它幾乎是一天到晚鬧著。像魯文這樣的小城何必大驚小怪用大鐘? 但是秋恐怕還不止一個,一刻鐘就要鬧一次,一個鬧完了一個鬧,報刻以外還要報時;早晨傍晚,教堂里還要悠深地冗長地敲著駭人的鐘聲。秋天已是夠使人感到老,感到時光的匆匆了,而這鐘聲,則更是存著心時時刻刻要報告你人生在空虛中消磨著;它好像是在冥冥之中站在「無限」的地位上扳著手指用簡單的個數計算你生命的歷程的:「一刻了!」「二刻了!」「三刻了!」「十一點了!」「一刻了!」「二刻了!」「三刻了!「十二點了!」……天天一樣,無窮無窮的,不管你在讀詩在寫文,不管你在用什麼思想,不管你在談什麼話,不管你在圖書館中尋什麼材料或者在旅館里同情人幽會,但是它釘著你耳朵說:「一刻了!」「二刻了!」「三刻了!」……這是多麼可怕!我一聽到它。寫文的時候真會撅斷筆,讀書的時候真會扯碎書,所有的工作興趣都將因此沒有,甚至當我在注重一個美貌姑娘時,一陣鐘聲的震響,我驟然會感到這女子是老了一陣似的;在注意圓月時,一陣鐘聲的震響,我驟然會感月兒也瘦了一暈似的。但是誰有法子禁止它,避開它呢,它是幽靈,也是鬼,跟著你,釘著你,一步不放鬆你。這實在可怕!或者因為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鐘聲,這是第—次,時季又正逢到秋天。所以我終是把它與秋天看作二位一體的,假如秋是「蕭殺之氣」的炸彈,那麼它就是戰鼓。前者是魔形,後者是魔聲了。其實鐘聲不止魯文有,魯文也不止秋天有,但巴黎上海同樣的鐘聲則因為人事的煩雜與匆忙,地方又大,又熱鬧,自然不容其永釘在耳根。我想就是在魯文,冬季開校以後,學生一多,一熱鬧也會好一點的。可是這個秋,我過著了這個秋,我鬍子因此更長起來,頭髮因此更脫起來,眼睛因此更加近視起來,背脊因此更加駝起來了。這是秋,是魯文的秋,這個蕭殺而陰森的魯文的秋! 於是我只好逃避,可是,魯文的秋也已經被我過光而隨即消逝了。我現在關念魯文的冬天。

本來我有一個特別的想法,我以為夏天冬天是住小城或者鄉村為好,秋天則最好在都市里消磨,都市里比較沒有這些明顯的時節變換的痕跡,人可以不太被這種刺激人太深的時令所刺激。然而今年我又過得相反了!

但是掩飾這矛盾與脆弱是有許多理由的,意大利殺了人不還說是以文明給人麼,所以我也自然被我後來尋出的理由所糊塗了!

巴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日夜十二時

Views: 38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