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跳舞。那個地方女人天生是舞者:用手指,用腰肢,用眼睛。

二十七八年前,她開始跳舞時,並不在長江邊上。現在不想跳了,卻想回到那個地方去。她像被偷走魂魄,眼神發呆,盯著江水的湍急處看。這是一個薄霧的早晨,周圍旅客都消失了,世界都消失了,只有她若隱若現的身影,脖子上圍著一根長長的白絨線圍巾。

祖母坐在飯桌上說起陳年往事,像數碗里的稀飯粒,故事偶然停下,是因為要糾正孫女捏筷子的姿勢,“不要拿筷子太靠上!那樣你會遠離這個家。”她聽從祖母的話,趁著祖母講故事入神,她的手就偷偷移到筷子上端。

祖母間間斷斷地回憶:曾祖母聰明過人,在眾多小妾之中,本來曾祖父獨寵她一人,後來嘛,也像其他女人一樣,不受專寵了。她每天天未亮就起床,打扮好後,就在丈夫入寢的房門前如輕風般走過。他醒來第一刻,聽到流水聲花鳥聲,走到窗前一看,是她在彈琴。夜晚明月高懸,孤寂之中她點燭飛針走線,專心地繡丹鳳朝陽圖。為了他生日,想使他感動,又學會跳蝶兒舞,叫廚娘研制美味,請花匠種植奇花異樹。她這一生呀,都在挖空心思討丈夫的好,想再次能夠獨佔他的心。

等到明白事與願違,男人越拉越遠,她氣瘋了,索性放了一把火把整個院子燒了。那場火燒了整整一夜,誰也救不了,家就這樣敗了。

“那結果呢?”她忍不住問。

祖母嘆氣:“誰也沒有再見過她,有人說她溺水而死,有人說她上吊了。”

祖母瞧瞧她的臉,說她不僅模樣長得像曾祖母,連脾性也像,比如從小到大都怕聞廚房的煙味兒,甚至發展到害怕的程度。無奈,祖母請來道士做法,最後,道士留了一尊竈神爺,叫她日日跪拜。

所以,她從小就跟神呀上帝呀有緣。

你聽這個女人講這些事,覺得比聽戲本子還帶勁。她乘烏篷船,你搭了一艘貨船,你和她一前一後到岸上。山民扛著我的箱子,你拿著自己的背包,前頭有兩個本地漢子,扛著從縣城買的百貨用品。山坡陡峭,爬一段,停一段,你早就在她的視野之中。她最後乾脆站在半山腰,看著你滿臉是汗地爬上石梯。她是你開始旅行時第一個遇見的女人,那時她腳上是一雙紅鞋,梳著兩根長辮子。“二十歲了,還沒有一個人吻過我。該嘲笑我了吧。”她對你說了這句話,你抱住她。她推開你,朝後退,慢慢地朝門口走去,突然轉過頭來,手一揚,為你跳起了舞。瀾滄江上遊女子的舞,曲線特別誇張,專顯細腰豐乳。她邊跳邊唱,民歌調子,你聽不懂,卻發現一旦進入就難越出,你著魔地注視她毫不誇張的扭動。那個早春二月的下午,她把自己交給你,你無法拒絕這上天的禮物,覺得愧對她。

很好的陽光,如同當年一樣。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感覺天光可以照清人五臟六腑。成年之後,她並不像祖母所言,懼怕什麽煙味,那種曾經害怕的感覺早已忘記。若怕,她就怕你突然出現,雖然她想你日夜就在面前。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不可能,她才必須要做這次旅行。

山外有山,山下是水,水連著水。她想看清自己的真實想法:“我是值得繼續活下去或是應該結束生命?”

她哭著告訴你她的身世:沒有一個人需要我,家人沒趕我走,我也想走得遠遠的,遠到我看不見過去。

她那麽多話,從下午到晚上,又從深夜到淩晨雞叫,即便你進入她,她也沒有停止。那一天你和她的對話,幾乎是所有女孩變成一個成熟女人都會說的話,你最愛聽,卻又最怕聽。

你決定離開的那刻,她沈默了,擡頭看微光上了窗戶,天空幾乎在她的注視下變亮。果然,碎石鋪的小街上已有人聲。她突然轉過口氣,說:“我不留你了,這就送你上路。”

鬆開你的手時,她又說:“很嫉妒,前面有個地點等著你。”

你穿上衣服,離開床,走到鏡子前,用手理理頭髮。鏡子里映出窗外的樹,覆蓋了雪。這恐怕是這個冬天最後一場雪了。“雪把窗子變成無數的花朵,花朵謝了,還會再開。可一個人的愛卻不這麽幸運。”

如此回答,你和她都心里一驚。這很不像你的一貫行事。說實話,你的臉與四十歲的年齡不吻合,倒像五十多。她一向喜歡年紀大一些的人。你的腳印從木門前的雪中踩出一條路來,雖然雪還在下,那腳印一直留在那兒。

直到今天,她重回小鎮,就是想在舊地,和你對話,就一個問題,雖然這個問題晚了這麽些年:“你是否改寫了我的一生?”等等,還有半個問題,也許根本不算個問題,“你是否記得她說過的這句話:‘你一直在寫女人,但是你的心思並不在女人身上?’”

“我是個處女。”她故意一本正經地說。

“我並非一個處女收集狂。”你一邊撫摸她一邊說。

“我聽許多人說,你就是這麽一個壞人。”

“再說你也不屑做處女,你也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你親吻著她的頭髮。

她又說:“除了我將來的丈夫外,我還會有像你一樣的情人。”

“到底多少?”你感興趣了。

她笑了:“一個軍團。”

那是在一個便宜旅館,也是那個鄉鎮惟一的客棧,更像一個簡陋的家,墻上有一張張你的畫,全是她的身體。你住了三天,每日在她身上留下一個符號,並且畫了下來,她看看,就用飯粒粘上,往墻上一貼。

“任何人看了那些符號,都會不可救藥地愛上你。”你走過一棵老樹,回望她,喃喃自語。

可她聽見了,她走進房門,第一件事就是,扯下墻上的所有的畫來。她拿著畫片,到雪地上,劃根火柴燒掉。她倒掉熱水瓶里的水,脫掉衣服,擦洗身體,不想讓符咒起一點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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