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性格溫和的女人(13)

遮布突然掉下來了

先說兩句。早在一個月前,我就發現她奇怪地沈思。不是沈默不語,而是沈思默想。這也是我突然發現的。她當時正在坐著幹活,低著腦袋縫衣服,所以沒有發現我在望她。突然使我大吃一驚的是:她已變得那麽瘦小,臉色那麽蒼白,嘴唇毫無血色。所有這一切,再加上她的沈思,一下子使我感到極其驚愕。我以前就聽到她小聲的乾咳,特別是在夜里。我馬上站起身來,什麽話也沒對她說,就去請什列傑爾醫生上我家來。

第二天什列傑爾來了。她感到很奇怪,一會兒望望什列傑爾,一會兒看看我。

“我沒病!”她莫明其妙地笑了一笑後,說道。

什列傑爾並沒有對她進行仔細的檢查(這些醫生往往自視甚高,看病馬馬虎虎),不過他到另一間房里對我說,這是病後的後遺症,春天來後不妨到海邊去療養療養,萬一不行,可以遷到別墅里去住一個時期。一句話,除了說她有點虛弱以外,什麽也沒說。等到什列傑爾一出門,她就非常嚴肅地望著我,突然又對我說:“我真的非常非常健康!”

但說完以後,她的臉馬上紅了起來,顯然是出於害羞。看得出來,這是羞愧。啊,現在我才明白:她之所以感到羞愧,是因為我還是·她的丈夫,還在關心她,似乎仍然是她真正的丈夫。但當時我還不明白,把臉紅看成是她的謙遜(其實是遮羞布!)。

一個月以後,在四月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候,我正坐在當鋪里記帳。突然聽見她坐在我們房里她的桌旁幹活,幹著幹著就輕輕地……唱了起來。這一新鮮事兒,給我留下了震撼人心的深刻印象,直到現在我對此還不理解。迄今為止,我幾乎從未聽見她唱過歌,除開我把她帶進家來的最初幾天里,我們還能夠玩一玩,用手槍射擊目標以外。當時,她的嗓音相當不錯,很嘹亮,雖然不大準確,但非常令人愉快,非常健康。現在唱出的歌,是那麽軟弱,啊,雖不淒切(這是一首什麽情歌),但好像聲音中流露出什麽東西遭到破壞、發生破裂似的,好像她的嗓子唱不出了,似乎歌喉本身害了病似的。她是低聲哼著的,突然她提高聲音,嗓音就中斷了——這可憐巴巴的嗓音,就可憐巴巴地中斷了。她咳了咳,又輕輕地,悄悄地接著唱了起來……

大家經常嘲笑我的激動,但永遠沒人明白我為什麽激動!

不,我還沒有憐惜她,而這是完全不同的感情。首先,至少是在最初的幾分鐘里,我突然出現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一種可怕的驚奇,可怕、奇怪、病態的驚奇,幾乎近似一種報復的感覺:“她唱歌,而且當著我的面!

  • 莫·非·她·忘·記·了·我?”

我全身受到震動,留在原地一動不動,後來突然站起身來,拿起帽子走了出去,好像什麽也沒想似地。至少我不知道為什麽走出來,走到哪里去。盧凱里婭給我送來了大衣。

“她在唱歌吧?”我情不自禁地對盧凱里婭說道。她不明白我的意思,一直望著我,還是不明白。不過,我確實叫人弄不明白。

“這是她第一次唱歌嗎?”

“不,您不在的時候,她間或唱過的,”盧凱里婭回答道。

這些我現在都清楚記得。我爬下樓梯,走到外面,然後信步走去。我走到拐角處,便開始東張西望。這里人來人往,有的人碰著了我,但我並不覺得。我叫來一輛馬車,雇它去警察橋,但我不知道為什麽去那里。後來我突然改變主意不去了,並且隨即給了馬車夫二十戈比。

“我打擾了你,所以給你這點錢。”我說完,毫無意義地對著他笑,但心里卻突然感到無比地高興。

我加快腳步,回到家里。我的心里突然又響起了那個可憐的破裂的嗓音。我憋得喘不過氣來。遮布從眼睛上掉下來啦!掉下啦!既然她當著我的面唱歌,那就是說她把我忘掉了——這很明顯,也非常可怕。這一點我心里是感覺到了的。

但我內心里的狂喜,壓過了我的恐懼。

啊,命運的作弄!整個冬天,我心里除了這種狂喜之外,任何別的東西都沒有,也不可能有,但是這整整一個冬天我在哪里呢?我在我的心中嗎?我非常急切地跑上樓梯,不知道我進去時是否畏畏縮縮。只記得整個地板似乎都在顫動,我好像漂浮在河上。我走進房後,她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偏著頭縫衣服,但是已經不唱了。她並無好奇地迅速望了我一眼,其實那算不得是目光,不過是一個普通常見的冷漠動作而已,一旦有人進來,都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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