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可以望見山下人家時,我簡直沒有下坡的勇氣了。就坐在路邊的石上,茫然望著遠山的落日。這兒沒有成群歸巢的暮鴉,沒有喧聲噪林的畫眉,只蒼茫的黃昏景色,悄悄地潛來, 展在林梢,布滿幽谷,漸漸把周遭卷入無涯的深藍。我憶著這時從小窗里透出燈火的故鄉的家,燈下共語的每一個熟悉的容顏了。

露在林中裝點珍珠,螢在草上散悶逍遙,我繼續回味著另一個星空下的往事。

欠圓的月遲遲地出來了,樹影錯綜地繪在下坡的路上。我終於踏著散碎的月光不自主地歸去。

店主和他的妻兒,只在燈下爭看著我帶回去的猶太女子, 我臉上的狼狽氣色呢,卻沒有引起誰的片刻留心;然而也無須向誰低訴出我這一天的遭遇。

 

 

夜來不曾好睡,次晨竟昏昏入夢。

從夢里拍醒我的,是早起的披著衣的店主。他說:

“肯幫我做活嗎? 今天就動手。”

“什麽? ……做活!  ”我被歡喜沖擊著胸腔,簡直呼吸停止了。

於是依照他的命令,把每一間屋里地上點綴的口痰,鼻涕, 瓜子殼,香煙屑,掃除乾淨。夜來客人蓋的被窩收去折好,放在一定的地方。侍候客人洗臉吃飯,叫一聲,應一聲,殷勤地奔跑。

客去後,又降下一道聖旨,著去店後的馬場上,打掃馬屎馬尿和濺汙了的稻草,掃成一堆一堆的,然後用竹簍挑到遠處去拋掉,這倒使我通身流汗了。店子是在滇緬通商的大道上, 每天總有幾十匹馱洋貨的馬進來投宿,因此做店夥的貴幹,不僅是招呼來客了。

等我把膝以下全弄汙的足幹洗凈了時,屋上該浮著一縷藍煙的正午又到了。女主人便吩咐快到不遠的江邊,挑每天缸里這時應添的水,馬上兩個洋油桶改做的裝水家夥,就在我的一前一後搖蕩,從江邊到廚房,一路濺著水珠了。

吃了午飯,沒事做,只等晚間的來客。

原來在店里的一位夥計,聽說因脾氣不好,就在我上山的昨天被辭退了,但據我幾天的接觸看來,這人只是個動作有點笨拙的老實人而已。我明白了這是誰把他扔下深淵,含悲的心情想表示歉意,然而他已去遠。

流汗的工作穩定了,聰明的店主就玩出他的花樣:第四天的午後,簷下土階上擺了一張矮小的方桌,兩個小孩之外,又添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圍著坐,各據上方,像三缺一,等人搓麻雀,不同的只是每人面前放的是書。店主及其妻都堆著一臉的歡笑,用甜蜜腔調敦請我去做半下午的先生,晚間客人到時才下課。

這邊兩張笑臉向我討好,那邊六隻小眼睛向我祈求,我軟化了。如同鞭後的奴隸,委屈地含淚服從。

從此就把職兼下去了。他們在我上工的那一天。都從我的姓下加了大哥兩字呼叫,然而到這時我像是升官似地突改了頭銜,大家用另一種口吻稱為先生了。可是以後每次當客人投宿時,店主就拿出大老板的氣概,仍遵舊章叱責似地喊“×大哥, 打洗臉水來,快點哪。”但女主人和她的兒女,則把新加的頭銜, 無論在什麽人前俱一致照常使用,如在替客人擺飯的時候,廚房送來的聲音,總是“先生,來拿碗筷呀!  ”

不幾天,在八募販私煙的那個漢子來了,第一句就問薦的人還好麽,店主微笑不答,只是請他吹煙,他又高興的向我說你得請我喝酒哩。晚上趁他要睡時,我把初來時的經過告訴他, 他就起氣地小聲罵,連別個苦力不擡客人到這店里的原因也說給我聽了。

然而,就在這位店主的統治下面,竟由春末兼職到秋深, 才又漂泊到印度洋邊一個繁華的都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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