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文學種籽》の 新與舊(下)

‧倒置法

“倒置”是改變業已形成的順序。在現代文學作品裏面,時間順序的交錯顛倒是一大特色,這是每一位愛好文學的人早已註意到的事,這裏不再多說。我願提醒有誌寫作的人,倒置法的用武之地決非僅限作品中的時間。杜甫夢見了李白,明明是杜對李有感情,可是杜甫卻說這是李白對他有感情才走進他的夢裏來。這未嘗不可看作是一次倒置,經此顛倒,更見出杜對李感情的深厚。

“倒置法”使我想起我看過的兩部小說。其中一部描寫一件冤獄,大部分篇幅寫法庭審判的場面。本來在法庭上檢察官是原告,受審者是被告,那位小說家卻用“皮裏陽秋”的筆法,使檢察官成了被告,受審者成了原告,而小說家心目中的法官,就是讀者。另一部小說描寫一個新到任的排長率領全排擔任戰地勤務,本來他是領導者,士兵是被領導者,可是排長年輕初任,缺乏毅力和經驗,倒是排上那些老兵見多識廣,足智多謀,身在生死之地也顧不得禮數分寸,處處主動,表面上是排長領導士兵,骨子裏是士兵領導排長。這兩部小說的手法值得在此處稱道。

若幹年前,臺灣最流行的題材是本省小姐和外省男士相親成婚。當時某電影公司的主持人尋找新的題材,周咨博訪,對我有一次約談,我曾建議拍“外省小姐嫁給本省男士”。那時我並不知道有什麽倒置法,只是覺得這個題材不落俗套,對電影工作者有挑戰性。那家電影公司沒有采納我的建議,十年之後,物換星移,有人所見略同,外省新娘本省郎的故事才登上銀幕。

不知有多少作品用“延擱”推動故事情節。長程的公共汽車忽然拋錨了,全車乘客進退兩難,於是發生了本來不會發生的事情。這並非唯一的方法,在另一些作品裏,事件在飛馳的火車上或接近音速的噴射機裏進行,某些人必須趁飛機正在飛、火車正在開的時候達到某種目的。不知有多少作品用悲愴的調子處理死亡,這也並非唯一的方法,在另一些作品裏,有人把死亡寫成喜劇或鬧劇。大家都說母豬很醜,是不是?但是有一個法國作家發掘出豬的美來。電影是一種連續活動的畫面是不是?偏有人發明了“停格”,讓畫面突然變成呆照。我們是否可以把這些都歸入“倒置法”?

增加、延長、合並、變造、倒置,都是奧斯朋提出來的創造方法,這些方法不僅能幫助組合材料,也能幫助修辭:“一天開門八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散文。”這是增加法;所有的歇後語都用延長法;“紅白喜事”一詞來自合並法;舊詩詩法的“奪胎換骨”大半是變造法;“親朋無一字”(無即是有,有災難);“老病有孤舟”(有即是無,無歸宿)是倒置法。奧斯朋還舉出一個刪減法,我向文學中找例證,例證不多。倒是有一個小故事:某人納妾,他的太太寫一首打油詩:“恭喜郎君又有她,儂今洗手不當家,開門諸事都交代,柴米油鹽醬與茶。”末句刪減一物,據說是留下醋給自己吃,刪得好,相當幽默。

如果把奧斯朋的創造方法用於文學,要註意避免侵犯他人的權益,更要了解他列舉的方法還嫌不夠。想想文學的特質,我敢說文學作品創新的方法,還可以增加兩項:

‧荒謬

荒謬的意思是離了譜。“譜”是已有的成規,離了譜是打破成規,所以“荒謬”可能創新。文學作家多半“洞明世事,練達人情”而後表現人生,文章內容講求入情入理,久而久之,受情理局限,難免演為陳套。“荒謬”是脫出陳套的方法之一。

要怎樣才算荒謬呢?就我涉獵所及,現在作家曾經大量使用一種方法:作品內容超出日常行為規範。人在外界某一事物的刺激下會有什麽樣的反應,有公認的共同模式,例如母親死了,兒子悲痛,他會哭泣,他要守靈,他要一個人清靜獨處,可是加繆在《異鄉人》裏面不是這麽寫的,他的寫法很荒謬。我還讀過現代中國一位作家的短篇,故事大意是,一個男孩的“生命紋”特別短,看手相的人說他短命,他整天望著掌心發呆。有一天,他坐在澡盆裏看他的生命紋,看了很久,家人見他一直不出浴室,不知他幹什麽,卻不料他用父親刮胡子的刀片從生命紋的盡頭往下割,往下延長,一直割到手腕,死了。這個結局令人悚栗,這個寫法可能前無古人。

“荒謬”的另一手法是超出自然律。成語有一句“年光倒流”,言下之意在說“即使”或“如果”。要是你真的這麽寫下去:老翁還原為嬰兒,子彈從陣亡將士身體裏退出來,那就超出了自然律,不可能有那樣的事發生,但是文學的內容可以是超自然的,一個漁翁從海裏撈起一只瓶子來,打開一看,瓶口冒出一縷輕煙,輕煙凝成巨人,巨人要吃掉漁翁。天下哪有這種事,這是神話,神話不是事實,然而神話可能是文學。“呼龍耕煙種瑤草”是真的嗎?不是,然而是好詩。一個女孩子掉進海裏淹死了,她的靈魂化成一只鳥,這種鳥世世代代都銜著小石子去填海。這是真的嗎?當然不是,然而這是多麽好的題材!大象生了懷鄉病,要有人說印度話給它聽才會痊愈;修斯博士永遠戴著帽子,如果他摘下帽子,頭上會立刻再生出一頂帽子來。諸如此類,俱可作如是觀!

‧新解釋

作家在表現人生的時候同時解釋了人生,人生中的同一現象,經不同的作家加以不同的解釋,就分別寫出不相同的文章。在這裏,“解釋”一詞有獨特的含義,它並不是像文選的註解那樣附屬於作品之內。要說明作品這一微妙的作用,還是舉些例子。

一、《汾河灣》裏面的薛仁貴怎會殺傷他兒子薛丁山?舊有的說法是,薛丁山那時在河邊打雁,忽然刮起一陣妖風,有一只怪獸向丁山撲去,仁貴恰於此時來到。為了救人,仁貴抽箭便射,卻不料射中了自己的兒子。薛仁貴的仇敵在死後陰魂不散,伺機報復,故意引導仁貴誤射。這是舊劇《汾河灣》對仁貴傷子一事所作的解釋。“增加法”裏談到的話劇則不然,那個劇本把景從河邊改到寒窯之內,讓狐疑滿腹的薛仁貴從太太的床底下發現一雙男人的鞋子,他以為這是妻子不貞的物證,而丁山出現,順理成章的成了仁貴眼中的嫌犯,十八年前薛仁貴投軍別窯的時候,丁山尚在母腹之中,現在兩個男子漢猝然相遇,互相敵視,大打出手,結果釀成血案。這個劇本幾乎想用“兒子為了母親嫉妒父親,父親為了妻子嫉妒兒子”來解釋這一場沖突,新的解釋產生新的作品。

“五餅二魚”是耶穌所行的重要神跡之一。當年耶穌登山布道,聽眾有五千人之多,到了應該吃飯的時候大家才發現缺乏食物,只有門徒能拿出五個餅乾和兩條魚。耶穌祝謝了,用手掰餅分給眾人,那幾張餅一直掰不完,好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結果五千人都吃飽了。有文學創作經驗的人大都承認這個題材很難處理。有人獨出心裁,另辟蹊徑,在他筆下,追隨聽講的五千人中有很多人裹糧而來,這些人自己有餅吃不完,卻舍不得分給兩手空空的人。耶穌以一篇漂亮的演講號召無私,接著以身作則,把他和門徒僅有的五張餅、兩條魚分給大眾,哪怕是每人僅有一小片也好。眾人在感動之下,競相仿效,有無相通,盡得一飽。這就是對“五餅二魚使五千人吃飽”進一新解。

從前,我們家鄉的人說,你若在七夕觀星,最後可以看見牛郎渡過銀河和織女相會。每年那個“天階夜色涼如水”的晚上,多少癡男怨女通宵不寐,專心望著河東河西,寄托一腔哀艷。第二天,有人宣布,他昨夜果然看見雙星會合。這事怎麽解釋?為了引人註意而說謊?牽牛織女有靈?後來我找到一個解釋:觀星的人因疲勞過度看花了眼、產生了幻覺。第二天他的眼睛奇痛,可是他十分興奮。他之所以興奮當然是他私人的理由。我甚至想像他後來瞎了眼,但猶時常津津樂道當年所見的奇景。

詩人擅長對舊事物作新解釋,“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是其一,“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也可以當作新解釋看。

創新如果有方法,方法大概就是如此。但是寫出這種方法的人和讀到這些方法的人都不應該滿足,真正的新題材、新構想,還是要來自人生中的新發現。“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人生是文學創作的源頭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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