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青羅院那個瘦娼婦送出後生,把一盆水白花花地潑出了巷心 笑嘻嘻說:“你老別嚇人,這條巷子鬧了幾年鬼,昨天,黑天半夜,我陪著客人,那挨刀的口口聲聲說,他聽見有一個人。在縣倉里放開了喉嚨,唱古城會認弟弟的關公,”一回頭看見了春紅家隔壁門口,檐柱上,貼著兩張紅招紙。“請問你老,這上面寫的兩個字,是甚麽?”

“施棺!”算命先生背起了手,踱到巷上,出了神,瞅著那兩張紅紙黑字的招貼。“四十多年了,這是他們家的老規矩,年年今天,施舍幾口棺材,一直施到七月十九,整整一個月啊。”

“偏巧就有人貪便宜,挑在這個月里,死了。”

春紅冷笑了一聲。她家那個老爹掛起了兩條長鞭炮,弓著背脊咽咽啞啞抱出一把胡琴來坐到了門上,拉了拉。頭一歪聽見了春紅這個話,一泡口水,呸的,啐到她頭臉上。

“今天甚麽日子!”

“好日子。”

“咒我死啊。”

“早呢,長命龜。”

“惡人刨的貨,客人上門來了,婊子,賣去啊。”

春紅一張臉刷地紅了上來,牙齒一咬,抖索索地站起了身,一把撈住檐口下探頭探腦的坳子佬,摽著他的膀子,不聲不響,蹬蹬蹬揪進門裹去了。

鬧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巷子對面,灰落落一片瓦房子,那一團日頭早已燒著了一般,待沈不沈的,落霞漫天。滿鎮人家,炊煙四起。整條萬福巷四下里氤氤氳氳蒸出了一窩窩尿騷。來來回回走動的閑人熟活了起來,那些坳子佬盡挨擠著鎮 里人,脧脧望望,一張張黧黑的臉膛透著紅,吃過了酒。青羅院門板外那個瘦伶伶的娼婦站到了門坎上,一面小圓鏡,捏在手心,翻起眼皮出了神似的,一筆一筆,描著眉。鏡子里,瞥見了那個給揪進門去的坳子佬沖撞了鬼一般,三腳兩步,踱出春紅家門口。“我那弟弟,忙忙的,趕甚麽 ?家裹弟婦兒等著你回去放炮啊?”一句話說得滿巷子的閑人嘻嘻哈哈,笑做了一團。那坳子佬,一扭頭惡狠狠地吐出了一泡口水:“血虎!血虎!”煞青了臉皮,鉆進人堆 里去了。“死人!春紅咬著牙一身大汗走出了門口,臉上補過了妝,紫油油的,兩團胭脂。隔壁,那描著眉的娼婦看了她一眼,笑嘻嘻道:

“春紅姐,你也該歇個兩天了,瞧,你把人家坳子佬嚇得見了鬼。”

“你描你的眉,說我甚麽!”

春紅絞起眉心,臉一沈,把手里一盆水往門口那一干閑人們,潑喇喇地,照頭潑了過去。腰身一擺,蹎回了屋里。隔壁一個娼婦送出了客,抹了汗,扣上衣鈕吃吃地笑了起來。

“春紅那個肚皮啊也真爭氣!”

“年底,刮了一次。”

“年頭又有了。”

“有了嗎?”

“刮啦。”

“喲。”

“她家那個羅四媽媽,不知那里去討來了一碗湯,掐著她脖子,硬生生的灌了下去,流了一天的血啊,刮下來了,她家那個老爹爹鬼迷了心竅,拿了把鐵鉗子撥了一撥,瞧了瞧,血淋淋一個男胎子,成了形啦。”

“命喲。”

“可不是,你看劉家那個小媳婦,這兩年給她婆婆帶著到處求神問佛,吃了多少香灰!不是命嗎?屁也沒放響一個。”

“那個長笙,長得好,就是身子單了些。”

“誰知道呢。”

“嗯?”

“誰知道,誰不會生?”

“你說——”


“你看那個劉老實,他一天到晚騎在棺材板上,刨啊,刨的,誰知道他!”

一條巷子的娼門,家家檐口下兩根青竹竿挑起了長長的一條紅鞭炮,各戶的老爹和媽媽,忙忙急急鉆進鉆出。才一轉眼,家家門前擺出了一張香案來,齊齊整整的供上兩盤清果,兩盅清酒。巷西,一片天,紅潑潑地亮了一亮,這當口就一點一點的沈黯了下來。整條萬福巷滴水檐下亮起了一盞又一盞水紅的油紙燈籠,晌晚吹起的燥風 里,有一晃,沒一晃,只管兜蕩著。“要下雨了啦。”青羅院門口那個中年瘦娼婦送出了客,把一根雞脖子咬啃在嘴裹,嘆口氣,伸手往嘴上一抹,抹下了手背油膩膩的口紅,瞅著門外一個小客人,笑了笑。滿巷子,人挨擠著人。

羅四媽媽捧出了一束長香,福福泰泰地穿一身紅綢,跪到了她家門口那一張小香案前,沈沈靜靜的拜了拜,磕下頭去。拍了拍腰身,撐起膝頭把一束香掃進了香爐 里,一擡頭,沈下臉來。

“四哥,又吃酒了?”

孫四房一臉酒氣,笑盈盈,背著手,身後一字排開了四個花衫小潑皮,一窩狼似的。“四媽媽,虔誠啊。” 一個漂亮的小潑皮,十七八,笑嘻嘻轉出了孫四房身旁來,拎起那半打五加皮,豁浪浪,放在手心掂了一掂,瞅著四媽媽把酒輕輕地擱到了香案上。滿庭芳那個老爹早就念起佛來,一轂轆把六瓶酒摟進懷 里,頭一鉆,跑進了堂屋,一面走,一面喃喃念念的說:“又來鬧酒了!又來鬧酒了!”孫四房笑了笑,搖搖頭掏摸出一塊花絹帕子來抹抹手,眼睛一亮,慢吞吞蹭到了隔壁棺材店門前,覷著眼往門縫里張了張。棺材店右鄰,一點紅,門坎上冷冷清清坐著一個老娼婦,笑了起來。

“劉老實他出門吃酒去啦。”

“嗯?”

“難得啊。”

“這棺材佬! ”

一天到晚老摟著一口棺材刨啊刨的,那兩只眼睛喲,好像鬼火,勾勾的,在他老婆身上轉過來,轉過去,就怕我們巷里姐妹的胳肢騷會熏壞了她的寶!”

“四哥,又吃酒了?臉青得跟死人一樣,還流冷汗!”

春紅吃了晚飯,打著飽嗝,臉上紅紅的像喝過了酒,笑吟吟,跨出門坎來,手裹一把蒲扇子只管拂著心口。孫四房回頭一看,呆了呆,一張臉颼地漲紅上來,笑了。一伸手,絞了絞,拶住了春紅那一筒汗湫湫的肥白膀子,湊過臉去,哼一聲,親了兩個嘴。

“吃了酒啊,就想刨你這一身白油。”

“死人,”

“嗯? ”

“人家看著呢。”

春紅嚶唔了一聲甩甩手,轉身就走。跨進了門,回回頭,勾過了一只水汪汪的黑眸子來又撩了他一眼。瞅一瞅,笑兩笑。潑皮們哈哈大笑簇擁起了春紅,五六個人摽做了一團,跌跌撞撞踹進了滿庭芳門子里。

一條巷子從巷口到巷尾,香案上,氤氤氳氳地燒起了滿爐子長香來。各家的老爹和媽媽,一臉虔誠,早已拈起了香枝跪到了檐口下,靜靜地守望著巷口。一天落黑了,滿巷子繚繞著清煙,悄沒聲息。家家門口娼婦們送出了客人,呆了呆,把手裹盆水嘩喇喇灑到了巷心上,抹了抹手,從香爐裹拈出一枝香,撩起裙腳來就往媽媽身後拜跪下去。整條巷子滴水檐下黑壓壓一片跪滿了一家家八九口子,手裹一枝長香,高高地捧舉到了眉心。巷口南菜市街上,遠遠地,傳來了鞭炮聲。看熱鬧的閑人們,這當日,挨挨擦擦的早已糾聚到了娼家門前,伸長著脖子,歪著頭,朝巷口那邊脧望。只聽得劈劈啪啪,大街上仿佛放起了一把大火,漫天鞭炮一路點了起來,越傳越近,愈響愈密。轉眼間,那一片鞭炮一篷篷一簇簇飛燒到了巷口。滿庭芳門前那一個十六歲的小娼婦,叫秋棠的,一聲也不吭,從四媽媽身後倏地躥了出來,兩三步,跑上了巷心。只見她高高地舉起了香枝,膝頭一軟,整個人趴到了青石板路上。“我刨了你,小阿婊。”她家那個老爹齜著牙罵出了一聲,佝起背來,追出水檐下,一把絞住了秋棠的頭發,左右開弓,氣咻咻地撻了兩個嘴巴子。滿巷的坳子佬,鎮 里人,看得呆了。“我刨死你啊。”老爹一咬牙,擡起腳來往秋棠腰身上狠狠踹了兩腳,拖屍一般,揪回了滿庭芳門下。一窩十二三歲的小光棍子打起赤腳,鼓噪著,滿街放起了花炮闖進萬福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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