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天,我們母子倆,還有我那小妹子三個人,在魚窩頭外公家里過完了端午節。回家來走在山路上,我小妹子,看見草叢里有兩條小青蛇在交尾。我媽媽她一看,心頭一陣恍惚,整個人,癱在地上,把六七個月的身子,扭滑了。回到了家,半夜痛醒過來,坐上馬桶,流了好一灘血。我父親跑到廚下,拿了一根挾火炭的鐵鉗子,點了燈撥著瞧。是個女娃子,已經成了形。

這以後,我媽媽常常半夜聽見女娃的哭聲。白天中午,大太陽,她在屋子裹,看見屋梁上有兩條小青蛇,有時在遊走,有時在追逐,有時在交尾。

聽人說,那一天,孫四房帶著幾個混混,打破羅四媽媽的後門,我阿哥他,也跟著滿街的人,去看看熱鬧。想不到,屋子里給揪了出來的,是父親啊。阿哥他一看,哭了,跑回坳子裹,癡癡,呆呆,想了兩天的心事。後來他打聽到孫四房過生日,一時鬼迷了心竅,瞞著我媽媽,偷了家里兩只老母雞上吉陵鎮,去啦。就在壽堂上,拜起了干爸爸。我父親在坳子里,躲了兩個月,坐不住了,磨磨蹭蹭的又跑出了門去。進了鎮來,他一閃就閃到萬福巷後面那條小弄,叫開羅四媽媽的後門。有一天我阿哥帶了五六個小潑皮,從萬福巷前門,一路翻床掀被,搗進來,口口聲聲,只要替我媽媽報仇,討個公道回家。我父親兩個膝頭,全都軟了。羅四媽媽,拖了他,跑到後弄鄰家,一塞,把我父親塞進了人家燒豬食的大竈里。一鎮的人,笑翻了。有那些好事的,編了首兒歌,叫街上的小鬼頭們唱了起來:

四媽媽

會捉蝦

捉一只

放一只

一只老

一只小——

沒幾天就唱遍了整個吉陵鎮,傳啊,傳的,傳到了坳子里。我祖父一聽,呆呆的,兩天不吃飯。到了第三天,一早起來喝了碗粥,扛起鋤頭簸箕箕,帶著我,祖孫兩個下田去。可憐他老人家,餓了兩天,才跨出門檻就踩了一堆狗矢,腳一滑,差點沒把背脊骨給摔斷了。那天太陽很大,拔了兩行草,他老人家就蹲在地上,一面抹著汗,一面瞅著我,說:

“十三,你今年幾歲了?”

“十一。”

“十一?”他點點頭。“過兩年,你就把這個家當起來,好不好?只怕我這一身骨頭,撐不到那一天了。”

他把一只手放在我額頭上,搓了搓。好半天,拾起頭來望了望天色。

“今天的日頭,毒啊,不拔草了,回家吃中飯去了。路上經過一片芒草地,路窄窄,祖父扛起鋤頭,領前走著。

“爺爺,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祖父沒答腔,忽然停下了腳步,把手上的鋤頭高高的掄了起來。我湊前一看,芒草里遊出一條尺來長的小青蛇,給剁成了兩截。

“克三.記住,打蛇最忌的是手軟,要趕盡殺絕喲。”

祖父一邊說,一邊弓下了背,撿起路上那兩截死蛇,撂進芒草叢里。

前一年,在坳子北種椒的陳善人,他四兒子,有一天走進豬寮,打死一條茶杯口粗大的龜殼花,隨手拖到山溝里,扔了。誰知道,過了大半年,有一天晚上,黑天半夜那條蛇遊進了陳善人屋里,上了老四的床。天亮了,陳老四才睡醒過來,叫了一聲,躥下床,掀開被子,就著油燈一看,那條龜殼花在竹席上,盤成了一團。陳善人的幾個兒子,大清早,聽見了兄弟叫喊,揉著眼睛跑進他房間裹來,看見老四整個人癡癡呆呆的,癱在床邊地上。兄弟幾個,拿起鐮刀斧頭,把碗大的一個蛇頭活生生的給剁得稀巴爛了,拖出丈來長花燦燦的一條蛇身,屋前曬場上,曝了三天。從此以後,那陳老四的心神,就恍惚不寧。他一家的人,沒一個,敢在他面前提起蛇字。

“爺爺,打蛇沒打死絕,只要存一口氣——真的會回來嗎?”

走到了芒草地的盡頭,祖父才說:

“我在這坳子里種了四十年紅椒了,大蛇,小蛇,也打過一百幾十條,手上從沒軟過,就是去年,冬節前的幾天,從園里回來,在這裹遇上了一條龜殼花,有八九尺長,正好手上有一把鋼又,一時害怕,沒打死。”

出了芒草地,我三步並著兩步趕上祖父。

“你老人家多心,說不定,骨頭也化了啦。”

祖父搓了搓我的頭。

“那天回到了家,我心里,老放不下,隔天大早,又跑回來看看——到底,給逃脫了啦。”

我從小就跟祖父睡。祖母還在時,帶著我那小妹子,睡在隔間。記得,那年冬節,前幾天祖父他老人家下田回來,臉色,不太好,一個晚上醒過了幾次,天還沒亮他就坐了起來,望著屋梁,出了半天的神。過了兩天,阿姐,跟她婆婆來家。我那親家媽媽,看見我,恍恍,惚惚,一把揪住了我,拉到門外悄悄的盤問。她老人家,一邊聽,一邊搖頭。

“你爺爺,老瘋癲了!這個屋里,幾時進過了蛇?”

她一根指頭,狠狠的,戳到了我腦門上,罵道:“我的小祖宗!你今年十歲了,也學你爺發瘋嗎?”她一急,就口吃了起來。“你——你——你阿哥當了潑皮,你——你阿姐,嫁給了我家,你就是家里的老大,過兩年,要你當家的。”罵完了,她就摸了摸我的頭走回了屋裹去,問我媽媽要了一塊硫磺,磨成細細的粉,繞屋子撒了好大的一圈,又在觀音籠前上了一二支香,恭恭敬敬的,磕下頭去。那一晚,我睡得還很安穩。第二天,冬節,阿姐她婆媳兩個回家去了,晚上我忽然發起了燒來,癡癡呆呆的,說了很多怪話。我媽媽她,流了淚,熬來了一大碗姜湯,撬開我的嘴巴,一口,一口,灌下去。看看我,一張臉紅得像火炭,抱起我來,帶到她自己房里,跟她睡。我父親的鋪蓋,她一把卷了起來,拿到雜物間,撂到那張舊竹床上。那天晚上,過了子夜了,我父親才帶著一臉酒氣,從鎮上回家來,過冬節。一進門,淒淒涼涼的哼起了小調。我聽見,我媽媽的門簾,給摔了開來。天還沒亮,睡夢中,我好象聽見了怪怪的甚麼,驚醒了過來,摸摸心窩出了好一片的冷汗。翻了個身,不提防,我父親一個巴掌火辣辣的,批到了我臉上。“轉過去!”我把頭蒙在被窩里,抖索索的哭到了天亮。後來我燒退了,我媽媽說,我的精神還有點恍惚,說甚麼她也不肯放我回祖父房里。

“爺爺,今晚回去,我還是跟你睡好不好?”

走在路上,我又央求。

祖父放下鋤頭,坐在路旁一塊大石上,眨著眼睛,太陽下,望著那一片白蒼蒼的芒草,好半天才說:

“小三,那天爺爺失了手,沒打死,你知道為甚麼嗎?”

我搖搖頭。

“那時我生過一場病,手上使不出氣力,心裹害怕。”

祖父瞅著我,笑了笑,又搓了一搓我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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