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天荒·蛇 仇

天冷沒事,靳老五,咱們燒盆炭火吧,開一瓶高梁,我跟你說個蛇的故事。

我——阿姐的婆婆說,我祖父死的時候,心不安。從鎮上擡回來,家里人都守著等他,一過去,便發送上山。像我們這種坳子里種椒的人家,這紅白兩事,很少鋪張。我阿姐十七歲那年,嫁到石龍渠。出門那天,我們家曬場上,擺下了十桌酒席,左鄰右舍,打著赤腳拖兒帶女的,過來吃一頓。二十個雇來的挑夫,吃了酒,把陪嫁的那套紅木家私,描金衣箱,雕花大床,哼哼嘿嘿的挑了,一路吹吹打打,把我阿姐送過了河去。哈,怎麼說到這個了。那天半夜,我們父子三個,我,我父親,我阿哥,把祖父擡到鎮上教會醫院,父親就知道,這回,不好了。父子三個就坐在醫院走廊上,熬到了天亮。大清早,父親把我阿哥打發回了家,他自己一個人走到萬福巷,叫開羅四媽媽的後門,向她借了錢。回頭在巷口,接了我,父子兩個又走到大街上,雇了四個挑夫,把一口六塊板的高頭大棺,從劉老實店里,挑回了家去。

過了三天,祖父擡回家了,舌頭也直了,躺在床上只會歪著嘴巴,瞪著眼。我阿姐,抱著她十個月大的小女兒,跟她婆婆得了信趕了來,才進門,便放聲大哭。一個二十歲的小婦人,出嫁才三年,穿了一身素,人還沒走到祖父床前,一膝頭,跪了下來,望著她婆婆說:

“你看,他老人家,連我也認不得了。”

“你爺爺,他說甚麼?”

我那親家媽媽,阿姐的婆婆,問我。

“蛇!爺爺說,蛇。”我小妹子,才七歲,笑嘻嘻指著堂屋大梁上,搶著說。“蛇喲。”

親家媽媽順著祖父的眼睛,望到了屋梁上。“失心瘋!”她走出了房來,搖著頭。“你爺爺心里有事,丟不開,掛念著掛念著,就得了失心瘋——這屋裹,幾時進過蛇!”

我媽媽,她端著一杯熱茶,才走出廚房,聽見親家媽媽這個話,豁郎一聲,茶杯摜到了地上。親家媽媽連忙走了過去,挽住了她,扶到椅子上。“親家,你——你——你歇著,歇著,忙——忙的,倒茶作甚麼呢?”我那親家媽媽,她老人家一發起急來,平時頂靈活的一個舌頭便打結了。“你——你——你自己,也懷——懷了八個月的身子,少走動!”

阿姐來家,第三天夜裹我們家的老狗小烏,吠了一個晚上。天一亮,祖父喉嚨里骨碌碌骨碌碌響了一陣,人便過去了。

老人家的喪事,大大小小里里外外,都是親家媽媽作的主。我祖父才斷了氣,我父親好好一個人,全沒了主意,苦著一張臉,披一身麻,拿條哭喪棒帶頭趴在地上,放聲大哭。親家媽媽看了,搖搖頭,自己動手給老人家凈了身子,換上一套好衣帽,搬出堂屋,把門板給拆了,停在上面,腳跟前點起了兩支白蠟燭,供上一碗白飯,一雙筷子。她說,老親家過世前心里不安寧,早晚要回來的。我阿哥聽了,跑到鎮上,在觀音廟前一家小吃攤上,找到了郁老道士,醉醺醺的揪回了家來,給祖父繞繞棺,轉個咒。家里那口豬公也殺了,左鄰右舍,又打著赤腳拖兒帶女的,過來吃了一頓,送到山上。

七七,四十九天,可憐老人家屍骨未寒,我父親,我阿哥,父子兩個,就翻了臉。阿哥他,在曬場上站住了,扠著腰,冷冷的看著我父親跑進廚房,撈起菜刀,追出來,抖索索的罵道:“逆子——逆子啊。”他一跳,跳到了阿哥跟前,兩三步的地方,煞住了腳,那把菜刀白晃晃的拿在手上,沒了主意了。我媽媽挺著個大肚子,九個多月了,跟出了門檻來,望望日頭,腳一軟,摔倒在地上。父親一看,撂下了菜刀跑了過去,認了命,說:

“你很好!走吧。”

那天晚上,我媽媽睡到了半夜兩點,撕肝裂肺的,叫出了聲。父親摸進廚房里,找到了祖父留下的那面銅鑼,跑到三岔路口上,慌當,慌當,敲了起來。半里外佟六叔老夫妻倆,五十多歲,老鄰居了,帶著兩個又粗又壯的大兒子,趕到了我們家。我媽媽,她已經生下了一個死胎。

嘆了兩天的氣,我父親拿起了鋤頭簸箕,下田去了。不到日中,便轉回家來。那幾天的日頭,紅通通像一把火燒了開來,滿園子的紅椒都熟透了。父親叫我到姐姐家去,請親家媽媽,過來商量。阿姐家,三阿嫂在坐月子,她婆婆三五天內走不開,叫我回話給父親,要他自己作主到鎮上去雇幾個臨時工,趕緊把紅椒採了。過兩天一場大雨下來,這一年的收成,就算完了。大大小小,一家五六口的日子,靠甚麼來過 ?回家時,親家媽媽訕訕的把我送到了渡口,一根指頭,戳到我眉心上,悄悄說:

“克三!聽說你爹把你阿哥趕出了門。鎮上誰不說,他們父子兩個,為了萬福巷里一個甚麼羅四媽媽,在爭風吃醋!你姐夫,他昨天回來說,你們蕭家出了這件怪事,一鎮的人,笑翻了。你阿姐,氣得飯也不吃了,人也不理了——”

看著我上了渡船,親家媽媽,還只管搖著頭。

“這個癱子,終久要出膿的!”

父親得了這個回話,一聲不吭,帶了我,上了吉陵鎮。

我們父子兩個,一個前,一個後,磨磨蹭蹭的走到了萬福巷口。父親他一看,臉色變了。巷子里,那個大潑皮孫四房,一張臉,喝得紅紅的,帶著兩個混混,跟定了一個好看的小婦人。我父親,他一扭頭,拖著我就走進了巷口對面,一家茶店裹。開茶店那個姓祝的,一年多前,因為殺人進了牢。他女人,後來不知跟誰有了奸情,傳開後她倒大大方方的,挺著肚子,在店裹招呼。反正她男人進的是死牢,這輩子,多半是出不來的。這祝家女人,店堂裹,坐著,看見我父親走了進來,一張臉先笑開了。

“蕭先生,這一向都不見了?四房他,剛還問起呢。他說,蕭先生把他的干兒子,也就是你們家那個老大,趕出了家門,這就好比當著人面打他一個嘴巴,他是個要臉的喲!”

茶店里有個客人,坐在屋角,瞪著墻,不知發甚麼呆。聽見這祝家女人的話,吃吃吃的,就笑了起來。我父親一張臉,鐵青了,要了一壺茶,又給我叫了一碗餛飩,自己低下頭去,看半個月前的報紙。

等我吃完了餛飩,父親望望巷口,帶著我,穿過了後街一條窄窄的弄堂,悄悄的叫開一家後門。

屋里坐著一個大媽,白白嫩嫩,福福泰泰的,穿得好一身紅。那大媽懷里,挨著一個好看的小姑娘,十三歲模樣兒,見了人來,眨一眼笑兩笑。大媽身邊,茶幾上擺著一碗染發水,香噴噴的。她摟住小姑娘,把她兩條辮子梳開了,挽在手里,一梳子,一梳子,只管蘸著染發水涮個不停。好半天,在小姑娘耳朵旁,梳出了兩圈烏油油的婦人髻。大媽放下梳子,把小大姐挺清秀的一張小臉,捧起來,瞧了一回,點點頭,嘆了一口氣,這才慢慢的回過了頭,看看我父親。

“蕭先生,一向不見。”

父親一時看得呆了,聽見這句話,臉一紅,訕訕的就在大媽對面一張靠椅上,坐了下來,望著那個小大姐。

大媽看在眼里,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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