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沒想到阿榮伯他會一口氣講出這一大堆來,只是咯咯地笑。母親奇怪地問他是那兒聽來的,他說:「阿標不是給你們講過嗎?有一天,我隨便坐在教堂後排,聽台上也是這樣講的,越聽越不信,到要捐銅板的時候,我就溜了。」 

母親只是笑。老師說:「這就是神的故事!神跟凡人不一樣。佛教的釋迦牟尼佛,是從母親的肋下掉下來的。一著地,就雙手合十,腳下開出一朵蓮花。」我說:「我看到過那張五彩照片,釋迦牟尼是個赤膊的小毛頭,穩穩地站在蓮花心裡,頭上還有個光圈呢。」 

阿標叔不再說話了,他是很尊敬教書先生的,他也不像阿榮伯那麼一句句跟別人頂嘴。他悄悄對我說:「小春,上帝教人要謙虛,我不跟阿榮伯辯,他年紀比我大。我只有為他禱告。」我連忙學著他的口氣說:「願上帝的靈,進入他心中。」阿標叔摸摸我的頭笑了,說:「我也為你媽媽和你禱告。」 

但我卻不要上帝的靈進入我心中,那樣我會很矛盾。我跟媽媽和老師一樣,要信佛信到底,不可三心兩意。不過對阿榮伯和阿標叔兩位完全不同信仰的人,都是一樣地敬愛。 

阿標叔的工作,就是照顧整個院子的花木,還有每天擦一次全個屋子的煤油燈台和燈罩。他說花木是老爺最喜歡的,煤油燈是太太最喜歡的。其實母親喜歡點菜油燈,也難得點蠟燭。她嫌煤油燈太貴了。於是阿標叔給她特別設計一盞小小煤油燈,只用一根細細的棉紗做燈心,卻仍舊很亮,既可以端,又有個環可以拎,燈罩外面還繞了一圈細鐵絲網,讓母親提著在走廊裡不會被風吹熄,又不容易碰碎。母親好喜歡,誇他真像個讀書人,斯斯文文的,做起事來,慢工出細活。

他每天大清早都要在花園裡修剪花木,我常常拿本書,邊讀邊跟著看。他指著花木,一株株唸名字給我聽,說每種花木澆水的份量都不一樣,尤其是蘭花要格外小心。他把十幾盆蘭花從玻璃房裡端進端出地,花開了,就捧到書房給父親欣賞。父親教他一句詩:「開門不及閉門香。」是唱小生的姜妙香作的,他牢牢記住了,常常唸著這句詩說:「真作得好,人也要這樣,開門不及閉門香。」老師稱讚他究竟是信教的,很有靈性。我告訴阿標叔,他好高興,這話幸得阿榮伯沒聽見,否則他又要跟老師辯了。 

阿標叔雖然信耶穌,卻常常剪下開得最漂亮的茶花、菊花或玫瑰花,讓我捧給母親供佛。有一次母親把供過佛的玉蘭花瓣和了麵粉雞蛋煎了當點心,叫做「玉蘭酥」。阿標叔說真好吃,母親笑笑說:「這是供過佛的喲。」阿榮伯又說了:「供過佛的,你也吃呀?」 

原來阿標叔是不吃祭過祖、供過佛的東西的。這一點,母親正式對他說過,叫他圓通點,祭過祖先、供過神佛的東西,只要在灶頭上打個圈,就算是重新煮過了,他連聲說:「是是。」阿榮伯說:「我看太太要分個家,一半請菩薩保佑,一半請『野荷花』保佑。」母親說:「只要心好,菩薩和上帝一樣保佑。」母親比讀書人還圓通呢。 

每天下午太陽偏西以後,阿標叔就要擦煤油燈了。我幫他把大大小小的燈統統捧到一張長條桌上。他先用一塊黑漆漆的布擦去油煙,再用另一塊布蘸了洋油擦一遍,最後用一塊細軟的白布,把一個個玻璃燈罩擦得晶亮,對著粉紅的陽光,照了又照。阿榮伯走過時就說:「這種燈罩殼,我一下子就擦好了,他要磨一個半天,我三畝田都耕了。」阿標叔一聲不響。我說:「不一樣呀,耕田是粗工,擦玻璃燈罩是細活呀。」阿榮伯一直都很寵我,我幫阿標叔說話,他倒也不生氣,但我希望他們要好起來是很難的。不過有一件事,他們是很合作的。就是夏天的早上阿榮伯和長工把篾簟背出來,在曬穀場上攤開,再一擔擔挑出穀子來曬。阿標叔一定幫忙一起背簟子,一起撥穀子。下午收穀子時,他正在擦油燈,手有洋油臭,就不插手了。但逢到陣雨,他馬上來搶救。看他們同心合力的樣子,我心裡真希望他們都信一種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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