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空山-機村傳說》天火(8)

綠意不肯滋蔓,日子仍像莊稼正常生長的年頭一樣流逝。播下種子後,就該是修理柵欄的時候了。機村莊稼地靠山的一邊,都圍著密實的樹籬。林子里的野物太多,要防著它們到地里來糟踏莊稼。

修理柵欄的時候,間或會有人把手搭在額頭上,向著遠處的來路張望。有時,這個張望的人還會念叨一句:「該是多吉回來的時候了。」

這一天,有一個人正這樣念叨時,看見遠遠的河口那邊高高地升起一柱塵土。塵土像一根粗壯的柱子升起來,升起來,然後,猛然傾倒,翻滾的煙雲在半天中彌漫開來。但卻沒有人看見。

央金站起來身來,一手叉著這個年紀說來很粗壯的腰,一隻手擡起來,很利落地在額頭上作了一個擦汗的動作,然後喊:「看,汽車來了!」

人們轟笑起來。因為胖乎乎的央金這個動作像她的很多動作一樣,都是刻意模仿來的。她模仿的對象是報紙上的照片,是電影里的某個人物,或者宣傳畫上的某種造型。

央金不管這個,不等人們止住笑聲,她已經往公路上飛奔而去了。她的身後,揚起了一股乾燥的塵土。更多的人跟著往山下跑,在這個乾旱的春天里,揚起了更多的塵土。

往汽車上裝樺木的男人們還記得,那天的樺木扛在肩上輕飄飄的,乾旱使木頭里的水分差不多都丟失乾凈了。

汽車一來,全村人幾乎都會聚集到那里。這和以前那些日子一模一樣。甚至還有人問司機:「你看到多吉了嗎?」

那個時代的司機派頭比公社幹部還大,所以,這樣的問題他根本懶得回答。

頭髮雪白,臉孔紅潤的桑丹也癡癡地站在人群里。不一樣的是,這時,人們頭上,好像有一股不帶塵土味道的風輕輕地掠過去了。人們都擡了一下頭,卻什麽都沒有看見。天上依然是透著一點點灰的那種藍,風里依然有著乾燥的塵土的味道。只有桑丹細細地呻吟一聲,身子軟軟地倒下了。

有人上去掐住她的人中,但她沒有醒來。

還是央金跑到溪邊,含了一大口水,跑回來,噴在她臉上,桑丹才慢慢睜開眼睛,說:「我的格拉死了,我的格拉的靈魂飛走了。」

央金翻翻白眼,把臉朝向天空:「你終於明白過來了。」

桑丹眼睛對著天空骨碌碌地打轉,說:「聽。」

央金說:「桑丹,你終於明白你家格拉走了,你就哭出來吧。」說著,她自己的淚水先自流出來了。這個姑娘跟她的媽媽一樣好出風頭,心地卻不壞,愛憎分明,但又頭腦簡單。她搖晃著桑丹的肩頭,「你要明白過來,你已經明白過來了,你就哭出來吧。」

桑丹堅定地搖著頭,咬著嘴唇,沒有哭出聲,也沒有流下一滴淚水。然後,她再次側耳傾聽,臉上出現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這種神情把央金嚇壞了,她轉過臉去,對她母親阿金說:「你來幫幫我。」

「你能幫她什麽?」

「我想幫她哭出來。」

阿金說:「你們都小看這個人了,誰都不能幫她哭出來。」

桑丹漠然地看了阿金一眼,阿金迎著她的目光,說:「桑丹,你說我說得對吧?」桑丹緊盯著她的眼睛里射出了冷冰冰的光芒。天上的陽光暖暖地照著,但阿金感到空氣中飄浮的塵土味都凝結起來了,她隱隱感到了害怕。但這個直性子的女人又因為這害怕而生氣了。共產黨來了,新社會了,人民公社了,雖說自己還是過著貧困的日子,但是窮人當家作主,自己當了貧下中農協會的主席,過去的有錢人彎腰駝背,也像過去的窮人一樣窮愁潦倒了。這個神秘的女人據大家推測,也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今天落到這個地步了,自己幹嗎還要害怕她呢?

於是,她又說:「桑丹,我跟你說話呢,你怎麽不回答?」

桑丹又笑笑地看了她一眼:「我的格拉真的走了?」

「嘁!看看,她倒問起來我來了!告訴你吧,你的格拉,那個可憐的娃娃早就死了。死了好,不用跟著你遭罪了!」

「是嗎?」桑丹說。

「是嗎?難道不是嗎?」

桑丹漂亮的眼睛里好像漫上了淚水,要是她的淚水流下來,阿金會把這個可憐的人攬到自己懷里,真心地安撫她。但這個該死的女人仰起臉來,向著天高雲淡的天空,又在仔細諦聽著什麽。她的嘴唇抖抖索索翕動一陣,卻沒有發出悲痛難抑的哭聲,而是再一次吐出了那個字:

「聽。」

而且,她的口氣里居然還帶著一點威脅與訓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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