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嶸說得好:「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194)如果將以味喻詩的「味之」直接釋讀為非比喻層面上的「舔舐之」,也許更能揭示(而非接近)古典漢語詩歌的本義。王士禎說得妙極了:

 詩有正味焉。太羹元酒,陶匏繭栗,詩《三百篇》是也;加籩折俎,九獻終筵,漢魏是也;庖丁鼓刀,易牙烹敖,燀薪揚芳,朵頤盡美,六朝諸人是也;再進而肴蒸鹽虎,前有橫吹,後有侑幣,賓主道饜,大禮以成,初盛唐人是也;更進則施舌瑤柱,龍鮮牛魚,熊掌豹胎,猩唇駝峰,雜然並進,膠牙螫吻,毒口盭腸,如中、晚、玉川、昌谷、玉溪諸君是也;又進則正獻既徹,雜肴錯進,芭糝藜羹,薇蕨蓬莨,矜鮮鬥異,則宋、元是也;又其終而社酒野筵,妄擬堂庖,粗胾大肉,自名禁臠,則明人是也……(195)

五、新詩何為?

視覺化漢語更多地以真為自身之倫理(196),因此,與味覺化漢語的成物論相比,視覺化漢語的成物論就自有其特殊性。

首先,它需要在求真所要求的層面上,對萬物細加分析、詳加探究,直至找到有關每一物的客觀規律;其次,它還需更上一層樓,盡可能找到有關物與物之間的客觀規律;最後,它必須依照上述兩大類型的客觀規律,再次、再再次地相繼成物——這與中和受造於誠,又反過來夥同誠再次、再再次地成物迥乎其異(197)。味覺化漢語可因得時、得誠而成物,視覺化漢語則可隨時因真(客觀規律)而成物——只要有需求、有必要,飛機、汽車可以隨時被制造,不在乎到底是刮風下雨,還是風和日麗,更不在乎是否為黃道吉日;只要願意,隨時可以享用原本只可產於某個特定季節或者月份的蔬菜、瓜果與糧食,植物的生物鐘可以隨時、隨意被更換,具有嚴格意義上的現代性(198),因此基本不存在「不時,不食」(199)的問題。正是視覺化漢語在成物上的隨時、隨意性,導致了作為現代性終端產品的垃圾,以及垃圾的觀念(200)。味覺化漢語所成之物皆為美物,它既中和,又必將以甘、以甜為至味(或者至味之隱喻);視覺化漢語所成之物也皆為美物,但它無所謂甘甜與中和,它的美來自真所要求的特定比例,它更需要將合目的性、合規律性與合經濟—利潤性集於一體,納於一身。味覺化漢語因得時得誠,可以讓赤誠之君子、彬彬之君子「贊天地之化育」而「與天地參矣」;視覺化漢語則隨時可以向月球或更為遙遠的星體(比如火星),發射航天器以遨遊天地,卻既不必「贊」,也無須「參」。味覺化漢語因誠成物,因此,人對物必然充滿愛憐之意,人與物彼此向對方無條件地敞開自己;視覺化漢語因真成物,因此,人對物持占有、奴役和驅遣的態度,物要麼為人帶來利益和方便(201),要麼僅僅從屬於人,要麼人反過來淪為某物的信徒,最終受制於某物(202)。

 貢華南認為,味覺化漢語的觀物方式通常不過是「以心觀之」「以禮觀之」「以道觀之」等,而「『以……觀之』都有『返』的特征,自什麼觀就返於什麼。以『禮』觀之返於『禮』,即以『禮』為標準、尺度剪裁、衡量所觀,合乎禮者存之,不合禮者棄之……『以……觀之』或『自……視之』既需要投出目光,攝取事物,同時又要將所攝取的東西拉回自身,以既定圖示迎接、接受事物,又以之應對事物,此即是『返』『復』,這也是『以……觀之』的共同特征。」(203)但貢華南並沒有因此忘記:在味覺化漢語形成的整一性語境中,中國人的觀物方式很早就被味覺化了。他寫道:「在禮樂文明中一直突出視覺形象與聽覺要素,而對視覺的眷戀、對視覺性的推崇一度發展出『以形為性』的形名家。正是對以形為性之形名家的反思,以及對視覺性認知進路的自覺超越,進而超越聽覺,以味覺為主導的認知思想才在中國文化中深度確立。味覺優先自覺廣泛地滲透至其各個維度,從而形成了中國特有的味覺思想世界。」(204)在另一處,他更為明確地寫道:「『心』的展開乃是以味覺方式(以『舌』,而非『耳』或『目』方式)展開:人與對象自覺敉平距離,關註質料(『意味』)而非外在形式等。對照著見而知之、聞而知之,不難發現孟子所說的『心』(惻隱之心等)的展開正是典型的味覺式活動。」(205)

(193)美食家袁枚則認為:「味甜自悅口,然甜過則令人嘔;味苦自螫口,然微苦恰耐人思。要知甘而能鮮,則不俗矣;苦能回甘,則不厭矣。」(袁枚:《隨園詩話》卷七)

(195)(清)郎廷槐編:《師友詩傳錄》,廣文書局,1970年版。

(196)此處所謂「更多地以真為倫理」是因為視覺化漢語仍然是漢語,真倫理不可能將味覺化漢語的誠倫理全部消滅,只不過誠倫理被真倫理逼到了死角(參閱敬文東:《李洱詩學問題》(上),《文藝爭鳴》2019年第7期)。

(197)有智者早已指出:「決定不同學科之範圍的,不是『事物』間的實際聯系,而是問題與問題在概念上的糾葛。」(Moretti,Conjecture on World Literature,New Left Review,Jan/Feb,2000,p.55.)視覺化漢語是在「問題與問題在概念的糾葛」的層面相繼成物。

(198)關於這個問題,可參閱敬文東:《和〈采花盜〉有關的七條不連貫的註記》,《詩探索》2006年第3期。

(199)《論語·鄉黨》。

(200)現代性的另一個終端產品是單子式的個人。古典時代亦即味覺化漢語時代不存在垃圾,垃圾是一個典型的現代概念(參閱敬文東:《論垃圾》,《西部》2015年第4期)。

(201)對此,麥克盧漢看得很清楚。他的中國研究者將此一語道破:「麥克盧漢將媒介對人體的延伸劃分為兩種不同性質的延伸:在倚重動力機器的機械時代,人類完成了運動器官和身體本身在空間範圍內的延伸,這是一種人體動力學體系的『外爆』型延伸,而實現人的身體在空間範圍內不斷延伸的機器,就是人類世代創造的『體能機』;在倚重電子媒介的電子時代,人類完成了感覺器官和中樞神經在全球範圍內的延伸,這是一種智能體系的『內爆』型延伸,而實現人的意識在全球範圍內瞬態化延伸的機器,就是人類在19世紀中葉以來創造的『智能機』。」(李曦珍:《理解麥克盧漢》,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4-45頁)

(202)對此,馬克思看得很清楚,參閱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8-60頁。

(205)貢華南:《從見、聞到味:中國思想史演變的感覺邏輯》,《四川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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