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芒:從詩向語言的突圍——讀《詩人何為》(1)

海德格爾《詩人何為》一文,以他素所推崇的德國詩人荷爾德林及其追隨者里爾克的詩為例,闡明了詩性精神是向存在和語言的冒險突圍這一哲學真理。筆者試圖通過分析這一冒險突圍的歷程,來追隨海德格爾的思想,並作出粗略的評述。

首先一個問題是:詩性精神的這一冒險突圍的動力是什麽?或者不如說:為什麽會有詩人?這是“詩人何為”這一總問題的最基本的層次,它還沒有通達語言的問題。但我們將會看到,語言的問題最後也會回到這個問題上來,從而構成一個首尾一貫的圓圈。

海德格爾開篇便引了荷爾德林的詩句:“……在貧困的時代里詩人何為?”“貧困的時代”是諸神和上帝缺席、神性之光黯然熄滅的時代,是世界喪失了基礎而達於深淵的時代,但也是“世界從深淵而來發生轉向”的時代[1]。否極泰來。黑夜達於夜半,世界入於深淵,存在瀕臨虛無,才有發生轉向的可能。但因此就需要有進入深淵的人,這就是“貧困時代的詩人”。所以詩人就是最早“達乎深淵”的人,他“吟唱著去摸索遠逝諸神之蹤跡,因此詩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時代里道說神聖。”(第276頁)為什麽要追尋“諸神”的蹤跡?我們知道,“諸神”的意思正是“無中生有者”、“創造奇跡者”。而“從深淵中轉向”,這本身就是無中生有,是從虛無中存在,這樣的奇跡憑借“通過分割存在者來計算”是決不可能做到。現代社會只有科學和計算,而沒有了奇跡。這樣一個“世俗時代”[2]正是一個沒有奇跡或諸神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里,要就沒有詩人,要有詩人,就只能是追蹤神跡的詩人。因而“道說神聖”,這是“詩人的特權”[3]和“詩人的天職”。

但貧困時代的詩人不僅僅負有這種特權和天職,他還要追問這種天職“何以可能?”即追問那促使他承擔這種天職的動力是什麽?“在這樣的世俗時代里,真正的詩人的本質在於,對他來說詩人特權和詩人天職由於時代的貧困而預先成為了詩意的追問。因此‘貧困時代的詩人’必須特別詩化詩的本質。”(第276頁)[4]在該文末尾海德格爾也說道:“這種詩人的標志在於:詩的本質對他們來說是大可追問的,因為他們詩意地追蹤著他們必須道說的東西。”(第326頁)這就意味著,現代詩人不同於、甚至高於古典詩人的地方,就在於他所追問的首先不是世界,而是自己,不是自己的世俗生活,而是自己的詩的天職和創造的動力。所以荷爾德林在詩中追問“詩人何為?”卡夫卡的《饑餓藝術家》及殘雪的《思想匯報》所探索的也正是藝術的創作歷程,這些作品既是正宗的現代藝術作品,同時又可以視為藝術家的“創作談”[5]。因為世界的轉向有賴於人的轉向,而“人的轉向是在他們探入本己的本質之際才發生的”(第275頁)。在這種意義上,“詩”(藝術)和“思”(創作談,美學,哲學)便合一了。詩人的詩同時就是對這詩的思,或詩意地思。它也被海德格爾稱作“運思之詩”(第277頁)。荷爾德林說詩人“如同酒神的神聖祭司,在神聖的黑夜里走遍大地”,這無疑是他的自況,也是現代詩人的“命運”(Gesch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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