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克.洪席耶: 《時間 敘事 政治》(7)

在《無產階級之夜》(Proletarian Nights)一書中,我分析了高尼以這種方式建構出來的那幾個小時,我呈現了思想運動與身體運動之間的關係,是如何在新奴役的時間性與獲得自由的時間性兩者鴻溝之間建立起複雜邏輯:佔據同一時間空間(space of time)的兩種時間性形式。但復甦的第一個步驟,就是將定義上被排除在敘事次序之外時間重新置入敘事,那是一種除了再生產之外沒有其他事情發生的時間,意即時間的切分。這位木匠不是重新敘述他的工作天,而是打造了一段虛構敘事:他將那些就定義上來說沒有任何新事情發生的時間,翻轉為一種在每個時刻裡發生許多種微型事件的時間。9 因此,工作天不再是由科學確定其生產系統法則的世界縮影,而是變成了一種重分配之後的時間。這樣的重分配本身就是前一種時間的表現:為了能夠書寫,木匠必須使用他「過去沒有」的時間,將原本用來恢復工人勞動力的休息時間翻轉為休閒時間,而這種休閒時間原本是屬於那些沒有被工作所束縛的人們的。

重點是,在時間成為一條處在過去事件及未來事件之間的分界線之前,時間本來是一種地點(milieu),一種生活形式。這就是我們可以從這篇關於工作天的文章學到的事情。從這點推進,我們得以思考一種時間的正義,這種時間不依賴於全球歷程中的時間行進,相反地,它作為時間的內在再分配,並製造出一種不再是用來展示不知與延遲的破口,這個正向的破口得以使他們逃離時間性切分的尋常邏輯。同樣在這個基礎上,我們也能思考另一種時間連結的形式,這種形式牢牢地與壞的核心——也就是編年體裁的經驗式時間——相繫,意即所有「時刻」僅僅是依序發生,每一個時刻都是時間切分的再生產通過的點,但同時也是可能的破口與可能的再切分的點。因此,那個時刻所代表的不再只是對立於長時段、因果關聯的短暫時分;而是有力量藉由重新分配命運在不同尺度的重量,來產出另一種時間。也正是同一種在短暫時刻中產出另一種時間軸的力量,是我在《無知教師》(The Ignorant Schoolmaster)一書中研究約瑟夫.賈寇托特(Joseph Jacotot)的工作裡分析得出關於智識解放的理論核心。一方面,有一種教學過程的規範時間,這種時間被設定為某種學員必須按部就班依循的進程,從不知狀態的原初單純性到知的複雜性。這個從不知到知的路徑也同時被假定為從不平等到平等的路徑,但事實上,正是這種時間性無限地再生產出不平等。另一方面,有一種解放的時間,一種可以從任何點、任何時刻開始,並藉由從這隨機的地點與時刻創造出意外的連接來進行延展的時間。這也就是約瑟夫.賈寇托特引用簡單格言,以用來反對說明性次序的事:「每件事就在每件事之中」(Everything is in everything.)以及「在學習某件事之後,依據以下的原則舉一反三地學習其他的部分:所有人都擁有同等的智識。」(Learn something and relate to it all the rest by this principle: all men have equal intelligence.)我們從「所有事」當中都可以找到的那「某件事」可以讓我們開啟一種新的時間,而這種在連結上的時間形式超越了目前教育方法的框架。這種開啟另一種時間的時刻力量也決定了革命日的特性,一些「被動」(passive)的人們忘記了「工作刻不容緩」並離開了工坊,以便上街確認他們也參與了共同時間。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一篇著名的文章裡,將這樣的時間視為對時間延續的有力爆破,對此最具象徵意味的畫面是在1830年七月巴黎革命期間,據說有個人為了停止時間而射下街上時鐘,就如同約書亞停止太陽一般。這種日子所生產的是另一種時間的開啟,在這新的時間裡,時間次序所建構的自明性會被抹除,可能性的分配將會被重新配置,並且居住在這種時間之中的人們的力量也將會被重新配置。這是一種藉由在時間主流次序中製造出破口,所建造出的新的共同時間。10


9 法譯 7:「準確地說,在高尼的敘事中,在工作日裡的每一小時都會發生一些事:一些不同於手部的動作、出神的觀看、導致出其不意的思緒、改變身體節奏的思緒、一種動情力的流動,讓卑屬感和自由感轉譯為不同意味和思緒間進行衝突性串連的手勢。(參閱〈日間工作〉收錄於《葛布里耶勒.高尼:鄙民哲學》,由洪席耶於2017年彙整導讀,La Fabrique出版:53-58)因而產生與再製工人生命的規範時間拉出一整個正向系列的間差,這些間差自然聚集成一種偏離的時間串。通過這關於手勢、感知、思維和動情力的編劇,一個木匠也能夠創造出一種螺旋,足以在工時制約中發展出另一種置身時間的方法、另一種保存動態身體與靈魂的方法。這樣的編劇決定用被敘事世界排除的敘事,決定改變一個工人使用手與字的方式來開始。然而這項書寫的決定預設了一項更為基進的斷裂:木匠為此必須掌握他所沒有的時間,並不是單純延後每晚睡覺的時間,而是僭越象徵性分隔線,那分隔線意味著難以調整之日常時間的經驗式分化:分隔日夜、作息的線。他的弟兄為了能夠閱讀、書寫、聚會並討論如何打斷時間階序的方法,而必須推開的就是這個障礙。時間線從內部分化,對立於『接二連三』的事物片段化的正是這能夠在同時連續體中創造差異和斷裂的片段化。連續體中的每一時刻既是時間階序再生產通過的點,也是產生間差和斷裂的點。對於官方敘事來說,這些斷裂在過程中是同質的:置身被動重複下的人們就是短瞬沸騰中的人們。但這時刻並非我們對立於時間串和原因科學的短瞬時間,而是能夠依據他們所置身之時間的功能,重新在人類的命運天平上調配重量,因而得以產生另類時間性的權力。這些改變了木匠工作日的細微偏離,就這樣連結上挑戰權力的街壘。個體解放—關係到某種個體性的解放—和集體解放—關係到某種集體模式的解放—彼此相得益彰,並共同著力在創造偏離式時間串的時刻力量上。這份工作日敘事寫成1830年七月的巴黎革命和1848年二月的巴黎革命之間。時刻的力量創生出另一種時間,意即這些革命日的力量,以『被動』之人組成的人民在這些日子中忘記『時間寶貴』,而離開工作室到街上宣告他們要參與歷史。」(34-36)

10 法譯 8:「不再是讓人忘記痛苦時間或是投射未來天堂的夢幻時間,而是以不同方式漫漶而出的時間,賦予瞬間不同的重量,如此跨越到另一瞬間、在過去中形成不同的定位與記憶,以創造出不同的未來。這位重新創造其工作日的木匠,和足以打斷權力議程與剝削式常態的抗議,以另一種足以讓他們自主並建造新的可能的片段化,對抗那不斷讓將他們拉離其擁有的時間的破碎化。這兩種時間切分法的對立,在上述或細微或浮誇的革命時代裡,就是那超出當時人們的想像的智識解放所得到的結論。(……)反省『大敘事』及其宿命,就意味著我們重視解放實踐與思維中核心的時間性形式。事實上,產生不同時間串的時刻威力在現代中具有矛盾的宿命。但進步主義傳統將它導向錯誤的一邊,意即無知與期待的時間那一邊。特別是馬克思主義革命傳統將其當作自發而短瞬的反叛時間,或是與立基在歷史過程認識上的策略行動時間相對立的烏托邦未來時間—就像他們在1917年二月到十月之間所為,為獲利而以策略搜刮的東西,意即這些『短瞬時刻』的能動性。」(3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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