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寅:語象 · 物象 · 意象 · 意境(8)

復次對無意境詩的看法,也可由意象、意境的辨析得到檢討。學術界既將意境理解為“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遂一向將陳子昂《登幽州臺歌》、李清照《讀史》之類的詩視為無意境詩。我非常贊同陶文鵬先生認為陳詩沒有意象,但有意境的看法,而且連他認為既無意象,也無意境的《讀史》,我也認為有意境,關鍵在於我們怎麽來定義意境。按意境的語源“境界”的本義來說,是“心所攀援遊歷”(《俱舍誦疏》),指的是意識的內容,故王國維說“喜怒哀樂亦人心之一境界也”(《人間詞話》)。

以前我傾向於將意境理解為以情景交融的方式構成的意象結構,考慮再三,覺得還是定義為呼喚性的本文為宜。這可以解決中國詩歌與西洋詩歌在藝術本質上的溝通問題。實際上,真正將二者區別開來的差異,不是所謂“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而是構成這種詩性經驗的本文形態,也就是上文說的意象結構方式。如果說《登幽州臺》、《讀史》這樣的詩更接近西洋直抒胸臆的傳統,那就是沒有用意象的方式,這時我們可用“物象”“語象”的概念來討論它們,“悠悠”不是一個很值得注意的語象嗎?這一點引出了區別“物象”、“語象”與“意象”的又一大好處——便於闡明中國詩歌與外國詩歌的差異所在。

在文學理論術語的翻譯中,image一直有不同的譯法,或譯作形象,或譯作印象,現在一般多譯作意象。我認為恰當的譯法也許是語象,指名稱給人的印象和形體感。若用意象來譯image,說中國詩是意象詩,不就成了指用意象image構成詩嗎? 那麽西洋詩也用image,中國詩的特征又何在呢?實際上,作為image的名詞在中西詩歌里,同樣具有材料的意義,不同的是它們的功能。西洋詩的image指稱表達的對象,而中國詩的image則經常充當表達的媒介。以自然物象充當表達的媒介,也就是意象化——借助於意象的方式來表達。如果將image譯作意象,那麽意象詩就只意味著名詞的排列或省略動詞,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之類。這在西洋人看來,固然是很中國式的詩作,龐德也可以摹仿這樣的風格,但我們要是也認為這就是中國詩構成的本質,或根本特色,那就將中國詩看得太簡單,同時對中國詩的理解也太膚淺了。

(文章原刊《文學評論》 , 2002 [3] : 69-75 )

(愛思想 2018-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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