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幼棣《后望书》高原墾區

幾天後,糧食很快吃完了,食堂幾近斷炊,怎麼辦?

據《淅川移民誌》記載:“各級領導立即組織青年進行學習,教育青年要顧全大局,要靠決心和雙手開荒種地,建設好保衛好邊疆。”

學習、教育。顧全大局,在半饑餓中,移民們堅持出工,上山開荒勞動。靠的是年青的體力和生命。

山大溝深,土地不適合機耕。農具不足,牲畜缺少,開荒用鋤頭,耕種人拉犁、耬。畢竟高原缺氧、空氣稀薄,勞累、勁使大了就喘不氣來。但最要命的是糧食不夠,即使喝稀的也難以維持。播下種子,風調雨順,要幾個月後才有收成。這三個安置地,海拔都在2800米至3600米之間,有些荒灘,海拔太高,只能種點青稞,根本不適合種麥子。

高原反應、勞累和疾病、缺糧和饑饉,像陰雲一樣,始終籠罩著,揮之不去。即使年輕強壯的體質,也抗不往斷糧之苦和極度勞累。思鄉,想家,移民們人心開始浮動。這三批移民,都有淅川縣級幹部領隊。為了求得口糧和生活生產必需品,幹部們不得不一趟又一趟地找當地政府反映實情要糧。當地政府也有難處,拿不出糧食,都已經按規定給了,你怎麼能多要?雙方爭執起來。為移民奔走呼籲的幹部,在假話盛行的年代,很容易受到打擊。原任淅川縣委委員、縣檢察院檢察長、支邊移民團“政委”的王海申,原淅川縣城關鄉黨委副書記、一營營長侯富潤,因此立即受到政治處分——這起錯案,直到1965年才給予平反摘帽。少了當家人的河南移民們,人心更加不穩。

青海省有關方面認為,移民思鄉和隊伍不穩的原因,是他們的家庭、親屬不曾遷來。

1960年2月,青海省組織“慰問團”到淅川。慰問團還有另一個任務,即繼續動員支邊青年家屬到青海,這次共動員了4709戶、14334人去青海安家落戶。他們認為,家整個搬來後,移民們就能安心紮根了。至此,淅川水庫移民支邊青海的總數達到了2.2萬多人。這一批移民中有不少老人、婦女和孩子。

秋季,邊地風起,百草枯黃,霜凍來得早。

在青海種糧,不了解當地氣候環境,可能只差幾天就沒有收成。糧食減產,有的地方種下後顆粒無收。

連綿淫雨過後,朔風一陣緊似一陣,嚴寒的冬天就要來臨了。恐慌很快火一樣蔓延開來。

浮腫,發燒,不斷有倒下不起的。移民中“正常死亡”——主要是染病和餓死的人數增多。支邊人員開始背上行李出走逃亡,人數不斷增多,幹部擋都攔不住。成群結隊,舉家討飯也要回到河南。雁行過處,青海淅川移民安置地出現了十室九空的情況。

據“1965年青海省對淅川縣支邊人員撫恤補助表”不完全統計,死亡、下落不明、致殘人數達654人,其中在青海死亡的達到386人,下落不明的達98人。

 

但實際上,死亡等遠不止此數,因為統計人數中不包括支邊青年的家屬。

《撫恤補助表》記載:死亡支邊青年,撫恤標準每人為167元,致殘補償標準每人10餘元——這就是一個年輕的鮮活生命的代價!

上世紀90年代,作為新華社記者,我從格爾木采訪返回西寧途中,進入昆侖山,采訪地質隊,夜宿都蘭縣。由於海拔高,有些缺氧,在縣城行走,呼吸粗急。在小招待所昏黃的燈光下,我寫了篇記述女地質勘查隊員的通訊《昆侖山拒絕眼淚》。女地質隊員只有數名。而幾十年前的河南水庫移民有上萬,且有好多人長眠於此,他們的眼淚呢?——用不著觸景生情的聯想。也許,我們都曾經錯過,與長眠在這里的永遠年青的生命。在雄渾大山深濃的背影里,在偉大時代的藍色背影里。能活下去,活著,是多麼的好哇。

其實不僅是丹江口水庫。開大規模水庫移民支邊先河的是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當年三門峽也有數十萬人遷往寧夏等地。這些移民與丹江口水庫移民相似,支邊後陷入了極度貧困之中,多數又返回到水庫周邊地區,無家無土,守望黃河。這造成了長達數十年的移民返遷問題。

水來了水來了——退不去的無情水!

丹江口工程的綜合效益中,排在第一位是防洪。

淅川在歷史上很少有洪水發生,原淅川老縣城依水而建,得有航運商旅之便,河兩邊也多是肥沃的水澆地——否則,丹江小盆地緣何能成為楚文化的發祥之地?

對丹江兩岸的百姓來說,災難不是丹江的洪水。而是水庫長期無規律的漫水和蓄水。

1960年,丹江水庫動工兩年以後,漢江與丹江受到施工影響,水流不暢。9月里,當地並無暴雨,上遊也未發洪水。靜靜的丹江在不動聲色中,水位突然暴漲,地里的莊稼來不及收割,水就嘩嘩地漫上來了,攆著人跑,成熟的莊稼一兩天就完全浸泡在水里了,只露出了尖梢。水來了,水來了,水漫進了村子——這是從未見過的大水,人逃出去了,可房屋經不起浸泡,紛紛垮塌。

這次,李官橋、三官殿、下寺52個村莊,2237戶農民受災。淹沒秋糧3.1萬畝,房屋倒塌4050間,損失農具、衣被等5萬餘件,糧棉等物資10多萬公斤。在那個年代里,即使是人禍,也沒地方可說,對災民來說,只有“抗災自救”。那個寒冷的冬天,窩棚的檐下掛著條條冰淩,樹皮野菜煮著鈕扣般大小的洋芋。我不知道數千拖家帶口災民們是怎樣熬過來的。——但這僅僅是磨難的開始。從此,丹江庫區進入了十年九災不斷洗劫的輪回之中。

——1961年,即丹江大壩圍堰壅水。決定庫區海拔124米線以下的居民動遷——這批移民被稱為老移民。共涉及4個公社,100多個村子,計26725人。(請說明數據出處)

 

決定來得很突然。對這批移民,水利和施工部門未作任何安排。

淅川縣政府與鄧縣政府商量,把其中4000多人遷往鄧縣的孟樓、彭橋兩地插隊安置。其餘兩萬多人均限期轟出家門,投親靠友,自己找落腳的地方。——我實在不知道這是不是一次對農民徹底的“剝奪與竊掠”。

望不斷上漲的水啊,望不到邊的愁!

窮家難舍,故土難離。有的農民親戚全在水庫區村里,哪有可以投靠的地方?還來不及搬遷,地就淹了,水就進村了,漫進院子了,房屋被淹。為什麼不能說,“以水趕人”,“庫水猛於虎”?農民拖家帶口,挑著鍋、背著糧,趕著豬娃,只好先到地勢高一點的坡地上,搭起個棚子。接著,便是綿綿不斷的秋雨。地沒了、家沒了,糧也沒了。忘情水,忘情水……

1962年,丹江口水庫大壩因工程質量問題暫停。

水庫修了一半,停了,不少庫區邊上災民看看沒動靜。那麼好的地不能撂荒,就返回原來的村鎮。此時,已經一貧如洗,到處斷墻殘壁。他們在老宅院子里清理,搭起爐竈,支起棚子棲身,回到自家原先的田地上耕作。當然,這一切都沒有官方阻攔,沒有安民告示——這也是災民的生產自救啊。

誰知剛剛安穩了一年。1963年5月,大雨傾盆。庫區水位暴漲,返回庫區的農民,又再次被淹,大家又趕忙逃了出來。

1963年12月,丹江口工程復工。

此時,國務院正式批準了丹江水庫工程規劃。按照規劃,水庫建設以防洪為主,結合發電,即正常水位145米,移民高程147米。

大規模的移民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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