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102)

目前,有一架容克式水上飛機,兩名駕駛員,載著六名旅客和郵袋,像鋁做的螞炸一樣,在馬格達萊納河流域,從這個村鎮飛到另一個村鎮。阿里薩評論說:“就像個空中棺材。”她參加過首次氣球旅行,一點都未受驚,但她幾乎不敢相信,敢於冒那份險的居然是她。她說:“變得不一樣了。”她是想說,是她發生了變化,而不是旅行的方式發生了什麼變化。

飛機的響聲常常讓她吃驚。她曾在解放者逝世百年時看見匕機低飛進行特技表演。其十一架黑得跟一隻巨大的兀餃似的,擦著拉·曼加地區的房頂飛過去,在鄰近一棵樹上碰下了一塊翼翅,掛到了電線上。這樣,費爾米納還是沒有感覺到飛機的存在。最近幾年,她連去領略曼薩尼略港灣美景的興趣都沒有。在那兒,警衛艇把越來越多的漁船和遊船趕走,讓水上飛機停泊。因而,她這麼老了,人家選她帶一束玫瑰花去迎接高高興興飛來的夏爾·林德貝格時,她不理解,一個如此魁梧和英俊、頭髮如此金黃的男子,在這麼個像皺白鐵皮的。由兩名機械師推著尾巴幫助起飛的器械里,怎麼能升起來呀!這麼一架小小的飛機竟能容得下八個人,她反來復去地琢磨,怎麼也想不明白。相反,她倒聽人說過,乘內河船旅行是件很愜意的事,因為它們不像海輪那麼晃動,可有另外一些更嚴重的危險,像遇到沙灘輪船擱淺和強盜搶劫之類。


阿里薩告訴她,那都是過去的傳奇故事。現在的輪船上,有舞廳,有像旅館房間一般寬敞豪華的寢艙,寢艙里有衛生間和電風扇。最後一次內戰以後,武裝搶劫的事就再沒有發生過。他還躊躇滿志地對她說,這些進步可以說全都歸功於他主張的航行自由,鼓勵競爭。因為競爭打破了從前的獨家經營,出現了三家航運公司。

它們都很活躍,很繁榮。然而,航空事業的飛速發展構成了對整個內河航運事業的真正威脅。她試圖安慰他,說,輪船永遠會存在下去,因為飛機似乎是違背自然的,願意鑽進那玩意兒去的瘋子畢竟不多。最後,阿里薩談到了郵政的發展,不管是在運輸還是在分發方面,他想引她談起他的信,但是沒有達到目的。


可是,不一會兒,機會來到了。他們談話已離題很遠。這時,女僕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交給費爾米納一封剛剛由郵差送來的急信。這類快遞郵政開創不久,跟電報使用同一個分類系統。她像往常那樣,一時找不到看信的眼鏡,阿里薩很平靜。

“不必了吧,”他說,“信是我寫的。”

這話不假,那封信是他頭天寫的,當時他為第一次見面的失敗感到一種難以消除的羞愧,心情十分壓抑。在信中,他要求她原諒他沒有事先得到允許就去拜訪的莽撞行為,並且表示不再去了。未經周祥考慮他就把信扔進了郵筒。當他清醒過來時,要取回信件為時已晚。然而,他覺得沒有必要作那麼多解釋。只是請求費爾米納別看信了。

“當然。”她說,“信歸根到底是屬於發信人的。不是嗎?”


他邁出了堅定的一步。


“是的,”他說,“因而,當關係破裂時,首先退還的就是信。”

她沒有留神他的用意,將信還給他說:“有信不讀是件憾事,因為從前的信使我受益匪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說得那麼自然,使他大為驚訝。他對她說:“您想像不到我現在是多麼幸福!”但是她又換了個話題,整個下午他沒能再提起那封信。

過了六點,家裏的燈都亮起來了,他告辭回家。他感到很有信心,但不敢存非分之想,因為他沒有忘記費爾米納二十歲時的多變的性格和無法預料的反抗,他沒有理由認為她已經改變了。因而,他壯起膽子,真誠而謙恭地問她,改日能否再來。


得到的回答又出乎他的預料。


“什麼時候想來就來,”她說。“我幾乎總是一個人。”

四天以後,星期二,他沒有通知就到了費爾米納家裏。她沒等僕人送上茶來,就跟他談起了他那些信對她何等有用。他說,嚴格地說起來,那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寫的一部書里的一個個情節。她也那麼理解。因此,假設他不認為是一種輕蔑的話,她想把信還給他,以便把它們派更好的用場。她繼續講著那些信在她艱難的日子里給予她的巨大力量。她說得那麼熱忱,那麼感激,也許還懷著深情,以致阿里薩敢於在邁出堅定的一步的基礎上,又往前躍進了一大步。

“我們從前是以‘你’相稱的。”他說。

“從前”是個忌諱的詞兒。她覺得過去那個虛幻的天使又來到一了身邊,她想避開他,但他更加單刀直入地說:“我是說在我們從前的信里是這麼稱呼的。”她對此話感到不悅,不得不做出很大的努力使他不致察覺。但他察覺到了,他知道應該更加小心謹慎地試探著前進。雖然碰到的軟釘子告訴他,她仍如年輕時一樣難以接近,但她已學會用溫和的表情來掩飾她暴烈的性格。

“我的意思是,”他說,“過去的信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碼事。”

“世上的一切都變了。”她說。

“可我沒變,”他說。“您呢?”

她的第二杯茶沒有喝,用過去一樣的毫不掩飾的神眼在責備他。


“我別無他求,”她說。“我都滿七十二歲了。”


阿里薩受到沈重一擊。他真想找一句話馬上駁斥她。但是他年齡過大,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從未因為這樣短暫的交談而感到如此疲勞。他覺得心臟一陣陣地疼痛,而且每跳一下,動脈都發出金屬般的響聲。他感到老朽、悲傷和無用。他著急得想哭,以致無法說出話來。他們在充滿預兆的沈默中喝完了第二杯茶。當她又開始講話時,已經是要求女僕去拿信夾了。他差點兒沒求她把那些信留下,因為他有復寫的一份,但回頭一想,留復寫件會讓人覺得不那麼高尚。他們已沒什麼好說的了。

告辭前,他建議在下一個星期二同一個時間再見面。費爾米納心想是否應該答應他。

“我不知道老見面有什麼意思。”

“我也沒想過有什麼意思。”他說。

於是,星期二下午五時他又去了,以後所有星期二都是如此,而且照例不通知,因為到了第二個月未,每個星期的見面已變成兩個人的習慣了。去時,阿里薩總帶上喝茶的英國點心、糖漬栗子、希臘橄欖以及在遠洋輪上的美味鹹肉、鹹魚。有一個星期二,他給她帶去了她和伊爾德布蘭達的照片。那是半個世紀以前比利時攝影師拍的照片,他是在“代筆先生門洞”一家明信片拍賣攤上以一角五分錢買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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