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95)

確實如此。她也像全市的人那樣,從十一點鐘起就呆在窗前,觀看著自德魯納大主教死後所見到的最大、最豪華的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地通過。那震撼大地的炮聲,亂哄哄的軍樂聲,以及蓋過從頭一天起就敲個不停的所有大教堂混雜在一起的鐘聲的葬歌聲,將她從午睡中吵醒。她從陽臺上看見了穿著儀仗隊制服並騎著馬的軍人,宗教社團,學校隊伍,當局人士乘坐的長長的拉下窗慢的黑色旅遊車,戴著帽檐插著羽毛的頭盔、披著金馬披的馬拖著的馬車,用一等歷史性的炮架拖著的蓋著旗幟的黃色棺材和排列在最後的一溜老式敞篷馬車,它們載著花圈,顯得十分活躍。午後不久,這支送葬隊伍剛從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的陽臺前過去,大雨便傾盆而下,人們驚逃四散。 

“真是沒有比這更荒唐的死法了!”她說。 

“死可沒有荒唐的含義。”他說,然後又傷感地補充道,“在我們這種年紀更是如此。”

 

他們坐在平臺上面對廣闊的大海,看著月亮,月亮四周的光環幾乎佔據了半個天空,看著遠處航船上五顏六色的燈火閃爍不止。他們一邊享受著暴風雨後吹來的暖和而帶香氣的輕風,一邊喝著歐波爾圖葡萄酒,吃著泡菜和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從一個大麵包上切下來的麵包片。她無兒無女,三十五歲守寡,他們在一起度過了許多類似的夜晚。阿里薩見到她的時候,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願意陪她的男人的時候,哪怕是按小時把男人租來。但他們兩人建立起了一種看上去比實際更嚴肅、更持久的關係。 

雖然她從來沒有暗示過,但是如果他願意的話,她早就會和他舉行第二次婚禮了,哪怕是等於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她知道要順從他的吝嗇,適應他未老先衰的萎頹,他的古怪的秉性,他想得到一切而一毛不拔的欲望,是不容易的。可是,話也說回來,沒有比他更樂意讓女人陪伴的男子了,因為世界上沒有第二個男人如此需要愛。可是,世界上也沒有比他更油滑的男人了。因此,她對他的愛每次都適可而止,以不干預他自由地去愛費爾米納的決心為界線。盡管如此,他們的關係,即使在他收拾了一切,使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重新與一個來此做三個月生意和旅行的商業代理人結婚後,仍舊保持了許多年。她跟這個商人生有一女四子,可據她發誓說,其中一個是阿里薩的。

 

他們只顧交談,不管時間,因為兩人年輕時就習慣了共同分擔他們的失眠。如今上了年紀,失眠對他們就更無所謂。雖然阿里薩幾乎從不超過兩杯,可今夜他已喝過三杯還沒有緩過氣來。他大汗淋漓,“雙料寡婦”勸他脫掉外衣、坎肩和長褲,如果他願意的話,可以全部脫去,怕什麼,歸根結底,他們赤身裸體比穿著衣服更能相互了解。他說,要是她脫他也脫,可她不願意。許久以前,她照過一次大衣櫃鏡子,突然明白,她已沒有勇氣讓他或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裸體了。 

阿里薩很興奮,喝了四杯歐波爾圖葡萄酒還沒平靜下來。他繼續談著過去,談著對過去的美好回憶,許多年以來這是他唯一的話題,他渴望從過去的歷史中找到一條途徑,來發泄自己郁積在心頭的煩悶,使自己輕鬆下來。這是他們需要的,他要把一切都講出來。當他看到天邊最初的幾道亮光時,便試圖以平靜的方式跟“雙料寡婦”親近。他似乎偶然地問她:“你現在成了寡婦,又上了年紀,如果有人提出跟你結婚,你將怎麼辦?”她笑得臉上起了皺紋,反過來問他道:“你指的是烏爾比諾的寡婦吧?”

 

阿里薩總是忘記,他最不應該不知道女人們對問題的隱秘比對問題本身想得更多,普魯維登西亞波特雷尤甚。他被她一針見血的叫人膽寒的話弄得慌了手腳,趕快否認道:“我說的是你。”她又笑了:“騙你的婊子娘去吧!願她在地下安息。” 

她逼他把一吐為快的事說出來。因為她知道,不管是他,還是別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在多年久別之後,僅僅為了喝歐波爾圖葡萄酒和吃泡菜加麵包而在淩晨三點鐘叫醒她的。她說:“這事只有一個人極端痛苦時才做得出。”阿里薩敗下陣來。 

“這次你可錯了。”他說,“今晚我來的目的更確切地說是為了唱歌。”

 

“那我們就唱吧!”她說。 

於是,他開始以動聽的聲音唱起當時的流行歌曲:“拉蒙娜,沒有你,我可怎麼活。”這一夜就到此結束了。這女人向他表明了她是多麼神機妙算,他沒敢跟她玩那種禁止的遊戲。他走了出去,仿佛到了另一座城市。那里開著六月里最後一株變種大麗花,顯得十分稀奇。新修的街道還籠罩在夜幕里,去趕五點早彌撒的寡婦們一個接一個地趕過去。那時,為了避開相遇,是他,而不是她們,不得不走到另一條人行道上去,以免她們看到他止不住的眼淚。這些眼淚不是像他認為的那樣,自半夜一直忍著的眼淚,而是從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起就強咽著的眼淚。 

他已經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醒來也不知是在什麼地方,只看到對面有個耀眼的大窗戶。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和女傭們在花園里玩球的聲音使他回到現實中來。

 

原來他是在母親的床上,母親的臥室原封未動地保存著,他常常在那兒睡覺,在孤獨折磨得他坐立不安的時候,這樣可以減少一點寂寞,當然這樣的時候並不多。床對面是堂·桑喬客店的那面大鏡子,只要一看見它,也就等於看見了映在里面的費爾米納。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因為只有這一天,司機才從寄宿學校把阿美利加·维庫尼亞接回家的。他明白了,他不知不覺地睡了一覺,並且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睡不著,費爾米納在滿面怒容地注視著他。他一面洗澡,一面想下一步該怎麼做。 

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灑了香水,粘好尖尖的白鬍子。一走出臥室,他就從二層樓的走廊上看到了那個穿制服的漂亮姑娘,她正在跳起來接球,那迷人的神態有多少個星期六曾使他激動得發抖,可這天早上卻沒使他在感情上有絲毫波動,他讓她跟他一塊走。他帶她到了美洲冷飲店,那兒擠滿了帶著孩子在天花板的大吊扇下吃冰激淩的父母們。阿美利卡·維庫尼亞要了一個幾層不同顏色的冰激淩,放在一隻大玻璃杯中。這是她最喜歡的冰激淩,也是店里最暢銷的,因為它能散發一種神奇的煙霧。阿里薩一邊喝黑咖啡,一邊看著她。她在用一把很長的小勺吃冰激淩,吃得很乾淨,連底都沒有剩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突然對她說:“我要結婚了。”

 

她捏著勺子,帶著疑惑的神情,看著他的眼睛,馬上鎮靜下來,笑了笑。 

“騙人,”她說,“老頭子不會結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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