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紅拂夜奔》の〈關於有趣〉第一章(6)

假如紅拂真被看成了妓女,就會有好多麻煩。所幸她那個裝束只是似是而非,不但嫖客見了不敢嫖,連膽大妄為的流氓都不敢貿然過來收保護費。只有李靖這個楞頭青上來就搶她的包。等到他走開以後,紅拂聽見一邊有人說:好嘛,兩個便衣碰到一起了。這話說得其實不對。就是女便衣也穿不起摩洛哥皮。但是洛陽街頭的流氓有幾個認得摩洛哥皮,更不要說知道它的價值了。非得像李衛公這樣博古通今的人才知道。而李衛公腦子裏整天都在想幾何題,所以發現了是摩洛哥皮,當時也沒覺得奇怪,直到上了拐,走到大街上,才高叫一聲媽的,不對頭!當時他想要轉回去再看看紅拂,但是跟在他後面的一個趕驢車的卻說:我操你媽!這是走路呢,還是拉磨?他就沒回去,只是到東城見了那位出書的朋友後告訴他今天撞見了一個穿摩洛哥皮的妓女。那位朋友說,好懸,準是便衣。她要是告你非禮,夠你蹲半年大獄了。李靖說:別逗了,摩洛哥皮每平方寸賣二十塊。那朋友說:高級便衣。李靖就說:算了,不管她什麼便衣。告訴你,我證出了費爾馬大定理。這個定理費爾馬自吹證出來過,但是又不把證明寫出來,證了和沒證一樣,而且也不知他真的證出來沒有。李靖想讓朋友給他出一本書,發表他這項了不起的發現。那位朋友卻說:得了罷你,板子還沒挨夠哇。他讓李靖給他畫春宮,每幅給十塊錢。因為剛剛挨了一陣板子,李靖就答應了。這是因為畫了小人書就可以拿到錢,畢竟是看得見摸得著,比之虛無縹渺的數學定理好得多。但是過了一會,就想到畫一幅畫只值半平方寸摩洛哥皮,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最後他終於把費爾馬定理寫到春宮小人書的文字裏了,這說明他還是賊心不死,繼續想入非非。像這樣的事並不少見,比方說吧,中國古書裏有這樣兩句順口溜:

三人同行古來稀,老樹開花廿一支。

這竟是一種不定方程的解法,叫做韓信暗點兵——我不知道韓信和老樹有什麼關係。但是我知道這說明古時候有不少人像李靖一樣淘氣。如果我們仔細的研究唐詩宋詞,就會發現裏面有全部已知和未知的現代數學和物理學定理。現在我確知李衛公所寫的春宮解說詞裏包含了費爾馬定理的證明,但我沒法把它讀出來——這是因為費爾馬定理的證明應該是怎樣的,現在沒有人知道,或者說,現在還沒有人能夠證出費爾馬定理。它就如隋時發明的避孕套,到唐代就失傳了,因此給了洋鬼子機會,讓他們可以再發明一次。因為它已經失傳,所以我也不知該怎樣解釋這些說明詞。最簡單的解釋是:那是一些性交的訣竅。但是不應該是這樣子的。不應該的原因是有我們存在。我們的任務就是把性交的訣竅解釋成數學定理,在宋詞裏找出相對論,在唐詩裏找出牛頓力學。做這種工作的報酬是每月二百塊錢工資。所以我也常像李衛公那樣想:這樣的生活有啥意思。我和衛公的心靈在一部分可以完全相通,另一部分則完全不通,其它部分則是半通不通。相通的部分就是我們都在鬼鬼祟祟地編造各種術語,濫用語言,這些念頭和那些半夜三更溜進女宿舍偷人家晾著的乳罩褲衩的變態分子的心境一樣的叵測。不通的部分是我證不出費爾馬定理,李衛公是天才,而我不是。半通不通的就是他不夠天才或者我不夠魯鈍的地方。但是這些區別只有我才能夠體會,在外人看起來我們倆都是一樣的神秘兮兮。我能夠想像李衛公晚上在家裏畫春宮的樣子:他手裏拿了一根竹簽子做的筆,用唾液潤濕墨錠,弄得滿嘴漆黑,兩眼發直地看著冒黑煙的油燈,與此同時,煞費苦心地把費爾馬定理的證明編成隱語,寫進春宮的解說詞。他就這樣給人世留下了一份費猜的東西。我有一個朋友在翻譯書,煞費苦心地把totalitarianism(極權)譯成全體主義。我還有一個女朋友搞婦女研究,也是煞費苦心地造出一個字——“女性主義”(女權)。

現在這個“權”字簡直就不能用,而自己造些怪詞,本身就是一種暗示。我現在寫著這個古代大科學家李靖的故事,也在煞費苦心的把各種隱喻、暗示、影射加進去。現在的人或者能夠讀懂,後世的人也會覺得我留下了一些費猜的東西。鬼才知道他們能不能讀懂,但是不給後世留下一份費解的東西,簡直就是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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