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想必你能了解當我發現他只離我不到六公尺遠時,為什麽會這麽興奮了。一開始我簡直不敢相信,甚至該換和弦的地方也好似落了一拍。竟然是托尼·嘉德納!要是親愛的媽媽知道,天曉得她會有什麽反應!為了她,為了我母親珍貴的回憶,我一定得上前和他說兩句話,就算被其他團員恥笑也不要緊。

不過,我當然沒有馬上推開桌椅衝上前去,我們這場演奏可還沒結束呢。那種感覺可真煎熬,還有三四首曲子要彈,卻每分每秒都在擔心他會不會就這樣起身離去。幸好他一直獨自坐在那里,盯著他的咖啡看,手攪拌的樣子好像對侍者端給他的飲料感到困惑。他看起來跟其他的美國觀光客沒什麽兩樣,淺藍色的休閑衫,鬆垮的灰色牛仔褲。當年專輯上那頭烏黑的油亮頭髮,此時已幾近花白,但髮量還算不少,和以前整齊完美的造型一樣。一開始發現他時,他把深色墨鏡拿在手里──真不知道他剛剛要是戴上墨鏡,我還會不會認出他來──不過隨著我們的曲子進行,我一路緊盯著他,發現他把墨鏡戴上、摘下、又戴上。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並沒有仔細聽我們的音樂,讓我有些失望。


我們這場一結束,我二話不說就衝出棚子,往托尼·嘉德納的桌子飛奔。走到他身邊時,腦子才忽然閃過一絲慌張,因為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或許是拜第六感之賜,他忽然轉過來擡頭看我──大概早就習慣上前攀談的歌迷了吧──接著我開始自我介紹,一古腦地告訴他我有多麽景仰他,我在剛剛他聽的樂團里演奏,我媽媽是他的忠實歌迷雲雲……他頂著嚴肅的表情聽我說,不時點頭,像在聽診的醫生。我說個不停,他只是偶爾回句:“是嗎?”過了一會兒,我想自己該走了,準備離開時,他卻說:

“這麽說,你來自共產國家嘍。一定很辛苦。”

“都過去了。”我開心地聳了聳肩。“我們現在自由了。是民主國家。”

“很高興聽你這麽說。剛剛是你們的樂團在演奏啊。來,坐吧。要不要喝杯咖啡?”我告訴他我無意打擾,但嘉德納先生卻有一種和煦的堅持。“不會、不會,坐下吧。你剛剛說,你媽媽喜歡我的音樂。”

就這樣,我坐下來繼續跟他聊──聊我媽媽、我們的公寓、還有黑市唱片。雖然記不得專輯名稱,但我開始描述記憶里的封面照,他聽了便舉起手指說:“噢,那張是無與倫比。無與倫比的托尼·嘉德納。”我想我們倆都非常樂在其中,但接著我注意到嘉德納先生的眼神一飄,我跟著轉頭,看見一名女子正往我們的方向走過來。

她是那種典型的時髦美國女人,優雅的髮式、衣著、身材,近看才會發現並不如第一眼看上去的年輕。從遠處望過去,差點以為她是哪個時尚雜誌的名模。但她在嘉德納先生的旁邊坐下,把墨鏡推至額前,這才發現她少說有五十歲,甚至更老。嘉德納先生對我說:“這是我太太琳蒂。”


嘉德納太太似乎不得已地向我笑了笑,然後對她先生說:“這人是誰?你這麽快就交了新朋友。”

“沒錯,親愛的。我們聊得正開心,這位是……抱歉,朋友,還沒問你的名字。”

“簡,”我很快地回話:“不過朋友都叫我簡內克。”

琳蒂·嘉德納聽了聽:“你是說你的綽號比本名長?怎麽會有這種事?”

“別這麽無禮,親愛的。”

“我又沒有。”

“不要取笑人家的名字,親愛的。這樣才乖。

琳蒂·嘉德納轉頭看我,臉上掛著無可奈何的表情。“你懂他在說什麽嗎?我剛剛有冒犯到你嗎?”

“沒有、沒有,”我說:“一點都不會,嘉德納太太。”


“他總愛說我對陌生人無禮,可是我根本沒有啊。我剛剛有對你無禮嗎?”接著她對嘉德納先生說:“我是用一種自然的方式講話,親愛的。這就是我的風格。我從沒對任何人無禮。”

“好,親愛的。”嘉德納先生說:“快別小題大作。總之,這位先生是和我們一起的,他不是陌生人。”

“唔,他不是嗎?不然他是什麽?失散多年的侄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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