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金岳霖先生》(下)

除了文學院大一學生必修邏輯,金先生還開了一門“符號邏輯”,是選修課。這門學問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書。選這門課的人很少,教室里只有幾個人。學生里最突出的是王浩。金先生講著講著,有時會停下來,問:“王浩,你以為如何?”這堂課就成了他們師生二人的對話。王浩現在在美國。前些年寫了一篇關於金先生的較長的文章,大概是論金先生之學的,我沒有見到。

王浩和我是相當熟的。他有個要好的朋友王景鶴,和我同在昆明黃土坡一個中學教學,王浩常來玩。來了,常打籃球。大都是吃了午飯就打。王浩管吃了飯就打球叫“練盲腸”。王浩的相貌頗“土”,腦袋很大,剪了一個光頭,——聯大同學剪光頭的很少,說話帶山東口音。他現在成了洋人——美籍華人,國際知名的學者,我實在想像不出他現在是什麼樣子。前年他回國講學,托一個同學要我給他畫一張畫。我給他畫了幾個青頭菌、牛肝菌,一根大蔥,兩頭蒜,還有一塊很大的宣威火腿。——火腿是很少入畫的。我在畫上題了幾句話,有一句是“以慰王浩異國鄉情”。王浩的學問,原來是師承金先生的。一個人一生哪怕只教出一個好學生,也值得了。當然,金先生的好學生不止一個人。


金先生是研究哲學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說。從普魯斯特到福爾摩斯,都看。聽說他很愛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有幾個聯大同學住在金雞巷,陳蘊珍、王樹藏、劉北汜、施載宣(蕭荻)。樓上有一間小客廳。沈先生有時拉一個熟人去給少數愛好文學、寫寫東西的同學講一點什麼。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講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題目是沈先生給他出的。大家以為金先生一定會講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係。有人問:那麼《紅樓夢》呢?金先生說:“紅樓夢里的哲學不是哲學。”他講著講著,忽然停下來:“對不起,我這里有個小動物。”他把右手伸進後脖頸,捉出了一個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為得意。

金先生是個單身漢(聯大教授里不少光棍,楊振聲先生曾寫過一篇遊戲文章《釋鰥》,在教授間傳閱),無兒無女,但是過得自得其樂。他養了一只很大的鬥雞(雲南出鬥雞)。這只鬥雞能把脖子伸上來,和金先生一個桌子吃飯。他到處搜羅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別的教授的孩子比賽。比輸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給他的小朋友,他再去買。


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哲學家的教授外,時常來往的,據我所知,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沈從文,張奚若……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後,清茶一杯,閑話片刻而已。金先生對林徽因的談吐才華,十分欣賞。現在的年輕人多不知道林徽因。她是學建築的,但是對文學的趣味極高,精於鑒賞,所寫的詩和小說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風格清新,一時無二。林徽因死後,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飯店請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納悶:老金為什麼請客?到了之後,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金先生晚年深居簡出。毛主席曾經對他說:“你要接觸接觸社會。”金先生已經八十歲了,怎麼接觸社會呢?他就和一個蹬平板三輪車的約好,每天蹬著他到王府井一帶轉一大圈。


我想像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輪上東張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擠人,熙熙攘攘,誰也不會知道這位東張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學問,為人天真、熱愛生活的大哲學家。

金先生治學精深,而著作不多。除了一本大學叢書里的《邏輯》,我所知道的,還有一本《論道》。其餘還有什麼,我不清楚,須問王浩。

我對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寫一寫。

聯大的許多教授都應該有人好好地寫一寫。1987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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