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你想必不寂寞?

客人,你說的寂寞的意思是疲倦?你也許還不疲倦?


客人的手輕輕地觸到自己的劍。這口劍,他天天握著,總覺得有一分生疏;到他好像忘了它的時候,方知道是如何之親切。劍呀,不是你屬於我,我其實是屬於你的。和尚,你敲磬,誰也不能把你的磬的聲音收集起來吧?你的禪房裏住過多少客人?我在這裏過了我的一夜。我過了各色的夜。我這一夜算在所有的夜的裏面,還是把它當作各種夜之外的一個夜呢?好了,太陽一出,就是白天。明天我要走。



太陽曬著港口,把鹽味敷到塢邊的楊樹的葉片上。海是綠的,腥的。


一隻不知名的大果子,有頭顱那樣大,正在腐爛。


貝殼在沙粒裏逐漸變成石灰。


浪花的白沫上飛著一隻鳥,僅僅一隻。太陽落下去了。


黃昏的光映在多少人的額頭上,在他們的額頭上塗了一半金。


多少人逼向三角洲的尖端。又轉身,分散。



人看遠處如煙。



自在煙裏,看帆篷遠去。


來了一船瓜,一船顏色和欲望。

一船是石頭,比賽著棱角。也許——

一船鳥,一船百合花。


深巷賣杏花。駱駝。



駱駝的鈴聲在柳煙中搖蕩。鴨子叫,一隻通紅的蜻蜓。


慘綠色的雨前的磷火。


一城燈!

嗨,客人!

客人,這僅僅是一夜。

你的餓,你的渴,餓後的飽餐,渴中得飲,一天的疲倦和疲倦的消除,各種床,各種方言,各種疾病,勝於記得,你一一把它們忘卻了。你不覺得失望,也沒有希望。你經過了哪裏,將去到哪裏?你,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著身體,在黃青赭赤之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著。你是否為自己所感動?

“但是我知道我並不想在這裏出家!”


他為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座廟有一種什麼東西使他不安。他像瞞著自己似的想了想那座佛殿。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個,蒲團是兩個。一個蒲團是和尚自己的,那一個呢?佛案上的經卷也有兩份。而他現在住的禪房,分明也不是和尚住的。

這間屋,他一進來就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墻極白,極平,一切都是既方且直,嚴厲而逼人。而在方與直之中有一件東西就顯得非常的圓。不可移動,不可更改。這件東西是黑的。白與黑之間劃出分明界限。這是一頂極大的竹笠。笠子本不是這顏色,它發黃,轉褐,最後就成了黑的。笠頂有一個寶塔形的銅頂,顏色也發黑了,——一兩處銹出了綠花。這頂笠子使旅行人覺得不舒服。什麼人戴了這樣一頂笠子呢?拔出劍,他走出禪房。

他舞他的劍。

自從他接過這柄劍,從無一天荒廢過。不論在荒村野店,驛站郵亭,雲碓茅蓬裏,廢棄的磚瓦窯中,每日晨昏,他都要舞一回劍。每一次對他都是新的刺激,新的體驗。他是在舞他自己,他的愛和恨。最高的興奮,最大的快樂,最洶湧的激情。他沈酣於他的舞弄之中。

把劍收住,他一驚,有人呼吸。


“是我。舞得好劍。”


是和尚!和尚離得好近。我差點沒殺了他。


旅行人一身都是力量,一直貫注到指尖。一半驕傲,一半反抗,他大聲地喊:

“我要走遍所有的路。”


他看看和尚,和尚的眼睛好亮!他看著這雙眼睛裏有沒有譏刺。和尚如果激怒了他,他會殺了和尚。然而和尚站得穩穩的,並沒有為他的聲音和神情所撼動,他平平靜靜,清清朗朗地說:


“很好。有人還要從沒有路的地方走過去。”


萬山百靜之中有一種聲音,丁丁然,堅決地,從容地,從一個深深的地方迸出來。

這旅行人是一個遺腹子。父親被仇人殺了,擡回家來,只剩一口氣。父親用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寫下了仇人的名字,就死了。母親拾起了他留下的劍。劍在旅行人手裏。仇人的名字在他的手臂上。到他長到能夠得到井邊的那架紅花的時候,母親交給他父親的劍,在他的手臂上刺了父親的仇人的名字,塗了藍。他就離開了家,按手臂上那個藍色的姓名去找那個人,為父親報仇。

不過他一生中沒有叫過一聲父親。他沒有聽見過自己叫父親的聲音。


父親和仇人,他一樣想不出是什麼樣子。如果仇人遇見他,倒是會認出來的:小時候村裏人都說他長得像父親。然而他現在連自己是什麼樣子都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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