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2009諾貝爾文學獎演講辭《你帶手帕了嗎?》(2)

我有一個好朋友,當我們沿著可憐的光榮街走回家的時候,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剛開始,她清理了自己辦公桌的一塊角落分給我。但是有天早晨,她站在她的辦公室外面對我說:我不能讓你進來了。人人都在說你是密探。折磨已經從上面傳下來;謠言在我的同事間流傳著。那是最糟糕的。面對襲擊,你可以自衛,但是面對誹謗,你卻無能為力。每天我都為自己準備好一切,包括死亡。但是面對這種中傷,我卻無力應對。不管做什麽樣的準備也無法減輕這種傷害。誹謗就像垃圾汙物一樣阻塞著你的口鼻;你窒息,因為你無法自衛。在同事的眼中,我恰恰成了我拒絕充當的角色。如果我做了密探去監視他們,他們反而會毫不猶豫地信任我。確切點說,正是因為我沒有傷害他們,他們才懲罰我。 

既然現在我必須確保準時上班,但卻沒有了辦公室,既然我的朋友已經不再讓我上她的辦公室去,我只能站在樓梯上,不知如何是好。我上上下下地爬了幾次樓梯,突然間,我又成了母親的小女孩,因為我有一塊手帕。我把它鋪在二樓和三樓之間的一階樓梯上,仔細地展開,然後坐下。我把詞典放在膝蓋上,翻譯起液壓機的說明來。我成了“樓梯智者”,而我的辦公室則是一塊手帕。吃午飯的時候,我的朋友會跟我一起坐在樓梯上。我們在一起吃飯,就像以前在她的辦公室一樣,而在那之前,則是在我的辦公室。我的朋友一邊吃飯,一邊為我哭泣。我沒有哭。我得堅強。要堅強下去。這幾個星期就像永遠走不到頭,直到我最後被開除。

 

就在我當樓梯智者的那段時間,我在詞典裏查了樓梯這個詞:第一階樓梯可稱為起始踏步或者卷形踏步,可以是牛鼻外圓角形的。手向是指一階樓梯在第一個踏步豎板處的方向。踏步板的邊緣突出踏步豎板的部分被稱之為鼻突。我已經知道了與潤滑液壓機的一些零部件有關的美麗詞匯:鴿尾榫、鵝頸管、蓋帽式螺帽及有眼螺栓。現在,樓梯部件那些富有詩意的名詞同樣讓我吃驚,那是專業術語之美。鼻突和手向——那麽說樓梯是有身體的。不管是與木頭還是石頭,水泥抑或是鋼鐵打交道,為什麽人類堅持把他們的面孔,強加給世界上哪怕是最沒有靈性的事物呢?他們為什麽用自己的身體部位給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命名,從而賦之以人性呢?也許這種隱藏的親切感對於那些技師很必要,可以幫助他們忍受艱苦的工作?是否每個領域裏的每件工作都遵循同樣的原則,正如我母親對手帕的那個問題呢?

 

在我小的時候,我們家有隻抽屜專門放手帕。手帕總是分成兩排,每排有三摞:

左邊的是男人的手帕,是父親和祖父的。 

右邊的是女人的手帕,是母親和祖母的。 

中間的是孩子的手帕,是我的。

 

這隻抽屜是以手帕為載體的家庭肖像畫。男人的手帕最大,邊緣上有著褐色、灰色或者葡萄酒色的暗色條紋。女人的手帕小一些,邊緣是淺藍色、紅色或者綠色。孩子的手帕最小:沒有鎖邊,白色的方格上印著花朵或者動物。所有的手帕都分成兩大類,前面那一排是平日裏用的,後面那一排是專門禮拜日用的。在禮拜日,手帕的顏色必須和衣服的顏色相搭配,盡管手帕並不露在外面。 

房子裏沒有什麽其他的東西能像手帕那樣重要了,甚至包括我們自己在內。手帕的用途實在太廣了:擤鼻涕;鼻子流血;手、胳膊肘或者膝蓋受傷;哭的時候可以擦眼淚,或者還可以咬住手帕來壓住哭聲。頭疼的時候可以把一塊涼涼的濕手帕敷在前額上。四個角系上,它可以保護你的腦袋防止曬傷,還可以遮雨。如果你要記住什麽事情的話,還可以系個扣來提醒自己。拎重物的時候,你亦可把它纏在手上。火車出站的時候,還可以用它揮別。因為巴納特方言中,“眼淚”這個詞聽起來就像是羅馬尼亞語中的“火車”,所以鐵軌上發出的隆隆聲響在我聽起來總像哭泣一樣。在村子裏,如果有人死在家裏,他們會立刻把手帕纏在死者的下巴上,這樣屍僵的時候,死者的嘴就能夠一直保持閉合。在城裏,如果有人死在路邊,路人也總會把一塊手帕遮在死者的臉上,這樣,手帕就成了死者的第一塊安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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