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2009諾貝爾文學獎演講辭《你帶手帕了嗎?》(5)

當我做樓梯智者的時候,我像童年時期在河谷放牛時那般孤獨。我吃樹葉和花朵,這樣我就能和它們融為一體,因為它們知道如何生活,而我卻不知道。我跟它們說話,叫它們的名字:奶薊草應該是那種稈上能冒出奶狀液體的帶刺植物。但是這種植物並不會理會奶薊這個名字。因此我試著給它起一些其他的名字,裏面既不帶有“奶”字,也不帶有“薊”字:刺脈,或者針脖。這些編造的名字揭開了我和植物之間的溝壑,而這個溝壑逐漸加深為一個深淵:實際上我是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在跟植物講話,這是種恥辱。但是這種恥辱對我有好處。我照看著牛群,而這些文字的聲音在照看著我。我感到: 

 

你面前的每個文字,

都對魔之圈有所知曉

只是不說而已 

 

文字的聲音知道它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欺騙,因為物體是用它們的材料騙人,感情用表情動作進行誤導。文字的聲音,以及它的聲音所創造的事實,存在於與外界的接觸面,而材料與表情動作的欺騙也集聚於此。在寫作中,這並不是一個信任的問題,而是謊言的真實。 

回到在工廠的歲月,那時我還是個樓梯智者,而手帕就是我的辦公室。那時候我也查了兩個美麗的詞匯:Treppenzins或者說遞增利率,意思是貸款的利率像爬樓梯一樣不斷上升(在德語裏,這被稱為“樓梯利率”)。這些遞增利率對於一個人來說是支出,但是對於另外一個人來說卻是收入。在寫作中,它們就二者兼具。寫出來的東西越多,它就越能顯示真實世界中所錯失的東西。只有文字才能有這種發現,因為它們以前並不知曉。而文字能讓現實世界最驚訝的地方,恰是它們將現實世界反映得淋漓盡致的地方。最後,文字讓人如此信服,以至於生命的體驗不得不牢牢地抓緊文字,才不至於分崩離析。

 

對我來說,似乎物體不清楚製成它們的材料,表情動作不明白它們表達的情感,而文字也不了解那些說出它們的嘴巴。但是為了確保我們自己的存在,我們需要物體、表情動作和文字。畢竟,允許我們使用的文字越多,我們就越自由。如果我們的嘴巴被禁止說話,那麽我們會努力用表情動作甚至是東西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後者會更加難以理解,不會在短時間內引起懷疑。它們能幫我們把羞辱轉化成一種尊嚴,而且一時半會不容易被察覺到。


一天早上,就在我離開羅馬尼亞移民國外之前不久,一個鄉村警察來找我母親。她已經走到了大門口,然後突然想起:你帶手帕了嗎?她沒有。盡管警察很不耐煩,她還是回去拿了一塊手帕。在警察局,那個警察大發雷霆。而母親的羅馬尼亞語實在有限,聽不懂他的咆哮。因此,他離開了辦公室,從外面把門給閂上了。母親坐在那裏,被關了一整天。頭幾個小時,她就坐在辦公桌旁哭泣。後來,她開始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用那塊沾滿了淚水的濕手帕擦拭屋裏的家具。然後,她又從屋角把水桶拖了出來,把毛巾從墻上的掛鉤上取下來,擦起了地板。當她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我驚恐不已。你怎麽能像那樣給他打掃辦公室呢?我問道。她毫不尷尬地回答:我要找點活幹消磨時間。那間辦公室那麽髒。幸虧我隨身帶了一塊男人的大手帕。


直到那時我才明白,通過這種額外但是自願的羞辱,她在被拘留的過程中為自己創造了一些尊嚴。我努力通過一幅拼貼畫來表達:

 

我思考著心中不屈的玫瑰

思考著那像篩網一樣無用的靈魂

但是守護者卻問:

誰能占據上風

我說:拯救皮膚

他喊道:皮膚不過是

一塊受到侮辱的手帕

毫無常識


我希望能夠為那些到目前仍被剝奪了尊嚴的人們說一句話——一句話,也許包含了手帕這個詞。或者問這個問題好了:你帶手帕了嗎?

也許這個關於手帕的問題從來也就不是關於手帕本身的,而是關於一個人的敏銳的孤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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