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無邊無際的早晨》(1)序

日子很碎,不是麼?

一天一天的,人在日子里碎著。想一想,來處是那樣偶然,而去處呢,早早晚晚的,又是那樣的一致,來既無蹤,走也走得無影。剩下的,只是一些片片段段的過程。縱是主些過程,也是經過了記憶修飾的,是每個人心中的東西。說起來,不也很空?

幸好有了文字。人類的物質生命是由後代來延續的,人類的精神生命卻是由文字來延續的。文字是人類精神生命的記錄,語言是人類智慧的結晶,是先導。於是一代一代的後人們才有了借鑒的憑據,活的依托。

在過程里,人成了一片一片的點,那就是生命的亮點。正是這些亮點把時間分解了,時間成了一個一個的瞬間、一片一片的記憶,成了活鮮的有血有肉的人生,成了一種有質有量的東西。是文字稱出了人生的重量。

 

文字造成了時間的分解,文字也造成了生命的永恒。分解後的時間,不再是人類共有的概念,而變成了億萬人不同的立體時空。在這樣的時空里,人成了時間的切片,成了一個個活的標本。這里有千千萬萬個各不相同的春夏秋冬,有千千萬萬個各不相同的分分秒秒,有千各萬萬個各不相同的凝固了的瞬間……

這麼說,在肢解過的時間里,世間已沒有了絕對的真實。所謂的真實已是被人的視角篡改過、被人的記憶吞噬過的,那是一些被人們的記憶咀嚼後又被人的思想唾液粘起來的東西:可以說是亦真亦幻哪。

文學就是一個亦真亦幻的世界。也可以說,文學是從這個世界里發出的聲音。是來自靈魂的聲音。

 

很多年了,一直在這個亦真亦幻的世界作活兒,曾期望著能夠種出一片“聲音”來。天晃晃的,人也晃晃的。怎麼說呢,百姓的兒子,想的也多是百姓們想的事體,並不求得到什麼。只想認認真真地“種”下去。

收什麼是什麼吧。

 

 

國的好運是三十六年前開始的。

三十六年前,國光榮誕生在大李莊村那堆還未燃盡的早木灰上,頭衝著一篷熊熊燃燒的豆稈火。

那是五更天,穎河墨一樣地流著,夜色緩緩地從樹梢上掠過,崗上的柿晃著油緞一般的黑亮,古老瓦屋的獸頭猙獰地斜刺夜空,老牛的倒沫聲早已住了,狗們還在酣睡,遠無近近是一片寂然的靜黑。倏爾,誰家的公雞叫了,那一聲長鳴嘹亮而遙遠,喚醒了天邊的一點點魚肚白,那白漸漸地漫散開去,透出了桔紅色的亮。大地漸灰漸白,一條條灰帶一樣一的土路從村莊四周蜿蜒而去,土路上新濕著隔夜牛蹄的印痕。小風從遠遠的天邊颳過來,輕搖著場邊的垛。於是一聲陳舊的咳嗽響起,把那一抹遙遠的亮光釘在了瓦屋的紅辣椒串上。這時候,國的娘覺得不對勁了。懷孕已九個多月的國的娘匆匆下床,趕緊往屋後的茅坑跑。她緊跑了幾步,只聽“忽拉”一聲,一股腥熱的氣味從褲襠下竄出來,羊水破了。國的娘在鑽心的墜痛中喊著:“天爺,天爺呀!”又折回頭踉踉蹌蹌地往竈屋奔。國有娘堅忍地跨進竈屋,半躺在地上,慌慌地把竈里的灰扒出來鋪在下身處。九月天,風是很涼的,躺倒在地的國的娘怕異常了將要出世的孩子,再次忍住腹疼起身,把一小捆點燃了的豆稈火續接在那片攤開的草木灰上。國的娘就這樣頭枕著竈屋的門坎躺在那片草木灰上,用一聲聲無助無援的痛苦的呻吟去迎接那個偉大的時刻。

 

在國的艱難的誕生中,國的娘曾經昏過去三次。每次從冷風中醒來,國的娘都勇敢地呼喚著:“快吧,快吧,兒呀,我的肉肉哇,快點吧!……”在娘挣扎呼喚聲中,國的頭隨著血水慢慢地滑出來。當國的身子還在娘肚里的時候,鋪了草木灰的黑色大地已接受了他那小小的頭顱。於是,在國的身還未落地之前,就聞到了混著血水和草木灰的泥土的氣息。那時候因為國的娘幾經挣扎移動,使國那慢慢滑動的頭正對著竈口,而竈里的豆稈火也已燒到了竈口,流淌的血水雖然阻止了火的蔓延,可國的身子還在一點一點地往下滑動,滑動……當國的娘再次醒來時,她已著實感覺到了腳邊的竈熱!為了不讓竈口的豆稈火傷了孩子,國的娘做了最後的挣扎。她的两隻腳頂在竈角處,身子一點一點地向上移動,以致於半個身子都枕在了竈屋的門坎上。國的娘在最後的挣扎中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於是便有更多的血液從下身處淌出來,去與竈中的豆稈火對壘……而國仿佛聽到了大地的召喚,有血與火的戰爭、生與死的搏鬥中,加速了他的滑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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