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看到自己匍伏在地上,從打掉了牙的牙縫里大聲呼救求饒。他很少想到裘莉亞。他不能集中思想在她身上。他愛她,不會出賣她;但這只是個事實,像他知道的算術規律一樣明白。但這時他心中想不起她,他甚至沒有想到過她會有什麽下場。他倒常常想到奧勃良,懷著一線希望。奧勃良一定知道他被逮捕了。他說過,兄弟會是從來不想去救會員的。不過有刮鬍子的刀片,他們如果能夠的話會送刮鬍子刀片進來的。在警衛沖進來以前只要五秒鐘就夠了。刮鬍子刀片就可以割破喉管,又冷又麻,甚至拿著刀片的手指也會割破,割到骨頭上。 

他全身難受,什麽感覺都恢復了,稍為碰一下就會使他痛得哆嗦著往後縮。他即使有機會,他也沒有把握會不會用刀片。過一天算一天,似乎更自然一些,多活十分鐘也好,即使明知道最後要受到拷打。

 

有時他想數一數牢房墻上有多少塊瓷磚。這應該不難,但數著數著他就忘了已數過多少。他想的比較多的是自己究竟在什麽地方,時間是什麽時候。有一次,他覺得很肯定,外面一定是白天,但馬上又很肯定地認為,外面是漆黑一團。 

他憑直覺知道,在這樣的地方,燈光是永遠不會熄滅的。這是個沒有黑暗的地方: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麽奧勃良似乎理會這個比喻。在友愛部里沒有窗戶。他的牢房可能位於大樓的中央,也可能靠著外墻;可能在地下十層,也可能在地上三十層。他在心里想像著這一個個地方,要想根據自己身體的感覺來斷定,究竟高高地在空中,還是深深地在地下。

 

外面有皮靴哢嚓聲。鐵門砰的打開了。一個年輕軍官瀟灑地走了進來。他穿著黑制服的身軀細而長,全身似乎都發出擦亮的皮靴的光澤,他的線條筆挺的蒼白的臉好像蠟制的面具。他叫門外的警衛把犯人帶進來。詩人安普爾福思踉蹌進了牢房。門又砰的關上了。 

安普爾福思向左右做了個遲疑的動作,仿佛以為還有一扇門可以出去,接著就在牢房里來回踱起步來。他沒有注意到溫斯頓也在屋里。他的發愁的眼光凝視著溫斯頓頭上約一公尺的墻上。他腳上沒有穿鞋,破襪洞里露著骯髒的腳趾。

 

他也有好幾天沒有刮鬍子了。臉上須根毛茸茸的,一直長到顴骨上,使他看上去像個惡棍,這種神情同他高大而孱弱的身軀和神經質的動作很不相稱。 

溫斯頓從懶洋洋的惰性中振作起一些來。他一定得同安普爾福思說話,即使遭到電幕的叱罵也不怕。甚至很可能安普爾福思就是送刀片來的人。 

“安普爾福思,”他說。

 

電幕上沒有吆喝聲。安普爾福思停下步來,有點吃驚。 

他的眼睛慢慢地把焦點集中到了溫斯頓身上。 

“啊,史密斯!”他說,“你也在這里!”

 

“你來幹什麽?” 

“老實跟你說——”他笨手笨腳地坐在溫斯頓對面的板凳上。“只有一個罪,不是嗎?”他說。 

“那你犯了這個罪?”

 

“看來顯然是這樣。” 

他把一隻手放在額上,按著太陽穴,這樣過了一會兒,好像竭力要想記起一件什麽事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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